接下来很长时间他都不再吱声。我们都在想一个人,想武早。我们最不忍提到的就是他的名字——可这会儿终于再也闷不住了,四哥一下下拍打起膝盖,低低喊着:“老武啊老武啊……”我安慰他:“也许有一天,他会突然出现在园子里的——你看他的东西还在……”他磕着牙齿,摇头:“没指望了,一个人要是随便走走,不会离开这么久的。那个葡萄酒厂出了事,镇上人一块儿埋怨你,说人是你找来的,你不该介绍一个疯子来造酒!武早那时候饭也不吃觉也不睡,人倒越熬越精神。镇上有人指着鼻子骂他,他就给了那人一拳。最后一伙人围上来把他摁在地上……”
“他们打了武早?大胡子精不管?他可是镇长啊!”
“他还巴不能把武早痛殴一顿呢!他除了钱还认得别的?他把一笔钱砸进酒厂里去了,恼着呢!”
真想不到武早在这段时间遭了这么大的磨难。我心痛得一时无语。我喃喃着:“如果我们在一起,事情也许……”
“那也许不会出那么大的症候;还有,如果小白老健这些人在一旁摽着,大胡子精那伙也不敢揍人。那些日子武早一天到晚咕咕哝哝,想起你来就问哪去了?什么时候回来?我只说‘快啦快啦’。他夜里不睡觉,在灯底下胡写『乱』画,我凑过去看,他就用手挡上。其实我哪能看得明白。我知道这是写给你、再不就是写给那个婆娘的。你看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,里面塞满了信……”
我想到了屋角里那个大背囊,不由得站了起来。
“不用急,那个大背囊归你哩。东西都在里边了,你没事了从头看吧!”
我在想这位疯『迷』的挚友——你也许给我留下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口信、一些叮嘱;也许其中还留下了不能对别人道的秘密……回到屋里,我马上要解开那个背囊,拐子四哥却阻止了我:
“先吃饭吧,那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得完的……”
窗外,残留着的一些葡萄树在风中摇动,上面有结下的几串葡萄:串穗小得可怜,全都开始变红。往年的这个时候,窗外的这几棵最大的葡萄树茂盛喜人,它们全身都挂满了鼓胀胀的串穗,让人一下就会想到那些给人饲喂的『乳』房,饱含着『乳』汁……如今它们是干瘪的,苦涩的,就像走向终老的『妇』人。四哥一边搬动酒瓶一边叹气:“你瞅时间到北海滩上去看看吧,看看那些杂树林子……接下去咱这平原就全要一点一点毁了、死了。我怕那一天真的会来,真怕哩!”
五
一切恍若隔世。死亡的确在『逼』近这片平原,而且正加快了步伐——这是显而易见的。归来的路上,我看到的全是令人痛楚的景象。芦青河如今不只是混浊,远远望去简直像一汪墨汁,里面再也不会有一条鱼了,果然也没有看到有一个渔人。如果沿着它继续往前,一直走到入海口,不知那片美丽如画的河湾会是什么模样?这时我又想起了三先生,想起了跟包和他那个长长的故事。是的,真的如同故事所说,一场出卖早就开始了……
我是平原的儿子,所以我才一次次归来。我在生命尚存的日子里,会一遍遍讲述自己母亲般的平原。是的,我如果不能把她亲手描绘下来,那么当她褪尽了颜『色』的那一天,谁来证明她的昨天?
“老宁兄弟,你说咱们三口在园子里做点什么?”四哥像出一道试题那样瞅着我。我还没有回答,他就咬咬牙关:“总不能干等着,等它一点一点完吧……咱这么眼瞅着自己的孩子生了病,看着它一点一点闭上眼——你说这不是拿刀子割咱的肉吗?”
我望着四哥,心里盘算的是何时从头给他复述跟包和三先生,他们讲述的那个可怕的故事……
四哥伸出烟锅指着远处:“你不知道,芦青河上游那儿又建新厂子了,是外国人和这边合办的。为什么要靠河建厂?就为了让一些脏东西就近流到河里去!前些天有个描眉画眼的大胖女人和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来了,在咱园子四周窜来窜去,后边跟了人,扛了三角架子,在这儿测来瞄去的。有人说那是从海外来的厂商,要在这里办一个‘人造汽油厂’。听说这会儿正在签订合同呢……日子真要翻个啦。你回来喝过老嫂子烧的开水吧?你没觉出有什么怪味吗?你用它泡泡茶看,再好的茶也喝不出滋味来……”
我点点头。一切都在变苦变涩……
“从井水变味的那一天,我就知道咱这儿害的是绝症,你就等着看吧。老天爷,有人下手真是狠哩,老天爷,咱们活着的人要咒他们哩!”
可是我们除了这种诅咒,再就是等待吗?
这个夜晚,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那个四方小桌旁,每个人都斟了满满一盅酒。我归来的每一餐饭都如此丰盛。我记起每一次出发归来,万蕙都要加几个菜。那时如果园艺场的朋友们知道了也必要赶来,大伙儿围在一块儿喝酒……斑虎跑过来,我把一个肉块抛到空中,斑虎跳起来接住。它在愉快地扭动,用力摩擦我的腿,兴奋得泪花闪闪。其实它这些天来一直在掩饰着什么,暂时没有了满面悲怆。实际上我从踏进园子的第一步,就从它扭动的身躯上看出了那种难以遮掩的悲凉。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生灵,它有时会压抑自己,悄藏起熊熊燃烧的激情。我向拐子四哥和万蕙敬了一杯酒。他们痛快地将酒饮下。四哥擦着嘴:
“我的好兄弟,你到底还是回来了,这真像梦哩。你该回来呀,好兄弟,哪怕就为了尝尝我的瓜干酒,也该早早跑回哩。城里有这样的酒吗?没有。你可以忘了拐子四哥,可你不能忘了他的酒葫芦。咱俩今夜要大口喝酒,喝醉了就奔大海滩,领着斑虎……”
《信件》
一
我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这儿的漫漫长夜。没法安眠的长夜啊,既熟悉又陌生。也许我太珍惜这里的夜晚、太钟爱这里的夜晚了,所以才不舍昼夜……而在许多年前,我在葡萄浓烈的香气里竟然能够夜夜酣睡,做那么多甜蜜的梦。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。
睡不着,到武早的房间里解开背囊,取出一沓沓信件。这样的夜晚正是展读的时刻,倾谈的时刻。我发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急切——我想这位朋友在那一段时间里,极有可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到了这一沓沓纸页之中。它让我慌促地、急不可待地拆开来……
它们写得规规矩矩,叠得整整齐齐。是的,这些文字都是写给我和象兰的。我一开始想小心挑拣以免误读,可后来才发现根本无法区别不同的收信人:它们混在了一块儿,只胡『乱』在信封上标了些记号,有时内容与封皮上的记号又完全相反——其中的内容更是交错混杂在一起。这再次提醒我它毕竟是一个神经错『乱』的人写下的……这些字迹没头没尾,有时让人莫名其妙,好像又把另一些人——完全不同的第三第四个收信人搅到了一块儿。我读下去渐渐发现,这是多么大的一坨堆积!这里面充满了一个人面对无边墨夜的呼号或呢喃……我读着,思路给磨得发烫,有时难免要放一会儿,以压抑着心中的什么。这个疯『迷』的酿酒师夜夜伏案,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充沛的精力——四哥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了,从来没人见他好好睡过。他写啊写啊,有时握着拳头在屋里大声朗读,有时又偷偷『摸』『摸』地把它们藏在一个地方——先是将这些信件打捆,绑好后小心地放在那儿,最后又塞进背囊——他的神秘举止让拐子四哥夫『妇』感到了隐隐的不安——果然,不久之后他就失踪了。
信的开头奇怪地画了一支双筒猎枪……信中有的字迹大,有的字迹小;有的地方密密麻麻积成了一个疙瘩,有的地方却缺苗断垄,半张纸只写了稀疏的几行字。
……
不知道你和我谁更不务正业。当然……都是笑柄。两种不同的瓶子装酒。注意如下几点:第一重视品种,美国不如欧洲,他们的酒之所以至今二流,主要是葡萄品种问题;第二重视土地,必须看准土壤;第三重视发酵技术;第四重视科学研究——请注意,巴斯德学院发酵室早从研究啤酒转行了;第五重视设备工艺,葡萄汁要用硅藻土过滤,以提高酒的稳定『性』。学吧,你知道我这人不太自信。我喝过最有名的酒,绝不含糊。那个小娘儿们——你知道她。当然我不会把她怎样。我在德国巴门结交了一个艾克,这没什么不好。他到我们家来过。艾克哪样都好,一双小灰眼珠盯住象兰。属于“斗酒诗百篇”那一类,会写诗,汉话说得一塌糊涂,跟酒叫“舅”,说什么“葡萄舅”——我是他舅……艾克大概喝醉了,动手动脚。象兰后来说:好『色』的鬼子即“『色』鬼”。不错。“狐臭味儿顶我鼻子啦!”象兰这样嚷叫。艾克去过西西里岛,那里有一种极甜的酒,“西勒口士麝香葡萄酒”。奔它而去。象兰说“西西里柠檬,西西里柠檬”,她只从书上知道这几个字,甜甜的小嘴。你知道我是一股劲地对她好。而她,刻薄,无情无义!她说最好用一把剃刀给我剃个秃子。你看这是什么话!在她眼里我是尽可戏弄的。艾克教我怎样整治。我做不来。艾克其实很邪恶也很厚道。真的有这种人,『色』鬼。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,我是很中国化的。你若见过艾克那又黄又红的胡子就会喜欢。像落日的颜『色』。他离开的时候才告诉,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『毛』病。他还没有讲明白就登机走了。后来我们就没再见面。很想这个家伙。对付葡萄酒的破败病,这家伙会出一些好主意。可惜人走了。我不能飞到巴门。我想这个家伙。我不想杀人,可是有人想杀我。谁?这家伙『露』了馅,不用刀枪,惯用毒『药』——小人一贯擅长毒『药』。我呢?开杀戒必用双筒猎枪。象兰需负完全之责。这个小娘儿们,我宁可相信是从海底爬上来的一种水妖,美人鱼,通身无鳞,水光溜滑,呜呼怪哉!
……就在八月十五,满月之夜,酒得了破败病。绿『色』沉淀。喝一口混浊的酒吧。一切不成。我更喜欢拐子四哥的瓜干烈酒,镇头儿竖起拇指。他有时会做『淫』秽动作。该让你怀上孩子。后一代。艾克说过,疯浪的女人所向无敌——“所向”哪里?“敌”在何方?他没有说……这帮鬼头鬼脑、系着领带、会说“欧开”的可怜巴巴的小浪虫、一帮顽皮青年、一帮专学洋人动不动就喝咖啡吃阿司匹林的家伙!就因为他们,我要倒一辈子血霉。老天爷就是这样糟蹋一个人。你不回也好,你走吧。你该离开这个疯魔之地。你看看这个半岛,凡是好人都在遭罪。他们最后把我锁在那里。他们眼里所有呆子木头、石灰灌浆的家伙,都是正常人。他们说瞪着两眼半天转不过神来就是“稳重”。伪装。你还真以为他们有智慧,不敢招惹?其实只会拍马屁。上司给一个笑脸,他们恣得一蹦三跳回家了,进门就楼着老婆亲,还抱着孩子玩,说什么“我的乖宝”……我可不那么呆。你知道捣鼓葡萄酒这玩艺儿就像玩牌,不一定什么时候『摸』到一张好牌,你得藏起来。
二
……我有一台从东洋带回来的录音机。一个鬈『毛』小子老到我们家探头探脑,刚开始还以为他在打录音机的主意呢。他用手敲着那个录音机说:我还以为是铁的呢。他好像懂一点电器,一个劲夸它。一天我回家,发现那个录音机没了。象兰把它送给了鬈『毛』。胳膊肘往外拐。那一天我端量象兰,发现她两眼贼亮。我如果把她的猫给了别人呢?猫是她的爱物。人各有志。有一天我弹了一下猫的鼻子,它皱着眉头往后猛缩。象兰火了: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它?让它鼻子发酸!我说你也一样!我弹她的鼻子。两年未深吻,天下何曾有?
北海沙岗,大坟。里面埋了一个英雄。我在坟前祷告,烧一炉香。他是我的菩萨。让那个疯浪女人回家吧。我还想多活几年……那个女人把我割得鲜血淋淋,然后一跑了之。她和另一些人设下圈套,我就钻入。我给关到了高墙后面。英雄气短。林泉精神病院,穿白大褂戴口罩,搔过全身:这里痒不痒?那里痒不痒?一个女的,过来『乱』搔。我看她如果描上两撇胡子就像一个马车夫。年纪最大的老太太是精神病学权威,慢声细语,十分和蔼,问夜里睡觉怎样?大便小便?夜里做梦?梦见什么?我答:梦见一些花花绿绿的事儿,她笑。她说好孩子,好好睡吧,好好梦吧……她说的才是人话。另一些女人就知道在屋里扭,『奶』子比胶东馒头还大,以此吓唬病人。她们捏着一个小塑料棒,说:电!电!我见过的多了!自动验血仪、激光、粉碎机……开了天目即可见千里之外……这会儿你和梅子正在家里炒一锅韭菜,还蒸了两个茄子。孩子伸手就抓热腾腾的饭菜……残忍哪,上一代对不起下一代,所以不能要孩子!你让他(她)生下来,你商量过他(她)了?象兰频出高招,说什么我们还没有好好风光够呢,不能这么快就要——那些小东西吱哇『乱』叫,两口子从此再无宁日,立马完蛋。过去的人那么笨,反对计划生育,结果生了那么一大堆,像生小猪一样,连接生婆都给累坏了。我亲眼看见一个接生婆满脸灰尘,叼着老式烟斗,口里哼着下流小调,一个上午就接生了十八个孩子,其中六个男孩。她干了一上午,怀揣十个红包。她用钱买酒。
……我对得起象兰。四哥对得起万蕙。象兰嫌我买的风衣不好,我嫌她的作风不好。我学富五车还像一个庄稼佬,她偷着吸烟蛮像一个美少年。她幸亏生在中国,如果生在北美,一定是个吸毒犯,摆弄大麻海洛因、和那些毒贩分子搅在一块儿,过着奢靡的生活;她会让那些头发溜光的男人按摩——那些老头子啊,一个个手上长满老人斑,文质彬彬,生『性』下流。你肖明子软得像一根腰带,独获美『色』,常解腰带。我用酒灌醉了他,看他扬起的两道眉『毛』……来世不做酿酒师,就像你一样身负背囊,猎枪一杆,见物就打,入村就住。我要在村里结交一些蓬头垢面的朋友,给他们酒喝,让他们讲乡间秘史。我要高声大喊:我爱交游,我爱象兰,我爱葡萄酒,我爱外国人,我爱贫下中农,我爱赤脚医生,我爱过去的岁月,我爱极左路线,我爱连狗都不如的年代——因为那些年代也有一些上好的事情……反正我要悄声告诉你:我是一个反动的家伙。
有一个人举兵进京,该人打跑皇帝先不急着做,又让儿子去当兵。有一年他打死很多麻雀,二大娘疼得直咂嘴:“用来包饺子多好,掺点酱油。”那时候老宁兄弟不记得了,象兰也不记得了,你们年纪尚小,不知道萝卜丝包饺子不放一点肉星的苦难年头。俺爹咽气的时候说:“孩子啊,受再大的苦,遭再大的罪,也不能牢『骚』,老天爷给你送来这么好的媳『妇』……”好个屁!俺爹死了,她还净出些鬼点子,穿着风衣哭,听着萨克斯,想着那事儿。自恃清高,目中无人,见了女伶还要嘲笑:什么年头了还穿一件大花棉袄。我崇拜力与美、诗与真、酒与剑,我是一个貌似粗俗的大型绅士!我可以把外国话挑在舌尖上打旋儿,我会用鼻子吹箫,脚趾描字,梦中写诗,醒来装痴。我跟拐子四哥天生是一对,他是我的恩人,我是他的儿子……俺爹俺妈死了,我成了没主的孩子,一头钻进了小茅屋。你走开后,这里以我为王。等我把这里重新弄好,用碱水洗刷干净,再把你佛爷一样请回。届时我们要一块儿喝酒,谈天说地。我知道这封长信你看不见,好比我有一瓶好酒在地窖里藏了一百四十年,等着你来开塞儿呢。你尝一口一辈子不忘。不过可不要一个人偷偷『摸』『摸』把它喝光。象兰有一年偷喝了我一瓶好酒,官司打到了丈母娘那里。那个丈母娘啊,我可不愿替她吹牛:年轻时候一古脑儿气死了两个男人。但她把身上的浪气、把最好的东西遗传给了象兰。丈母娘如今六十二,脸上没一条皱纹,说起话来嘎嘣脆,离了土话俚语不开腔,一张口就是:“他在那旮旯里胡『乱』冒泡儿了”——谁能听得明白啊!不过日子久了我也能听出眉目。我们有不少共同语言。丈母娘说:“我呀,还就是看着这个女婿好,浓眉大眼,方面大耳,脸盘比牛腚还大,蛮像伟人。”换了别人早就恼了。她爱惜我、器重我。
……我希望你小心脑门上有红点的人,小心包花头巾的人,提防一个斜眼的人;牛『奶』在门口放久了不要喝,不要和自称是什么“家”的人交往;如果有人说自己是个“诗人”,那么你更要赶紧逃开;提防斗眼小焕,少吃油炸食品,每周吃三次绿豆;重视临别赠言,珍爱往日友谊,不要贪恋钱财,不必拘泥礼节,勤俭持家,热爱人民,死而后已……有人袖里藏了抓钩,要把你身上的肉撕下来呢;赶路最好打赤脚,鞋子破了不如没有。拐子四哥不拄拐,土枪终日不离身。不要相信土人胡吹,没见过世面的狂人极不可靠。有一年上我老家的一个娃娃擦着鼻涕说:“俺大爷家老二坐了龙廷。”当即吓我一跳。后来才知道,那不过是中直机关服务员。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你不要怀疑在下的智商。又梦象兰。拐子四哥十分想你,这一段他对我照顾甚好,请你不必挂念。大老婆万蕙擅长咸饭,不放味精,技高一筹。小小鼓额,泪水涟涟,躺在炕上,扭动不息。她身上烈火炎炎,思念一人,此人无德,远在天边,貌似真诚,实则虚伪,抛弃少女,罪不容诛。你读此信,不必惊讶。直言痛谏,方为挚友。总之一句,留下此信,我即远行。也许真的吃不上大年三十的饺子了,但不必惶悚。我兄弟两人后会有期。以后有时间我还要告诉许多,皆为秘密:林泉精神病院藏一杀手,此人不用枪械,专使针管,杀人无数。他一辈子惟一的一次失算,就是留下了我这个活口。此致敬礼。
三
我领着斑虎到海滩上去……当我们走到北边亲手植下的那片防风林带时,斑虎突然驻足不前了。我一再呼唤,它只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,低头嗅嗅脚下的泥土,然后重新昂头。我只好一个人往前走了。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,它大概是想让我一个人好好看一看这片荒原吧。
它在那儿注视我,盯着我在沙滩上踏下的一个个深深的脚印。
越往北走,满地的盐角草长得越旺。这种藜料植物属于一年生草本,最喜欢盐渍土,过去更多地生在近海的河谷洼地里。估计再有不久,它将把所有杂草都挤到一边。除了盐角草就是灰绿碱蓬,它同样适合生在盐碱土上……一片片的灰绿碱蓬和盐角草使沙滩铺上了一层均匀的毡子,样子并不难看。可是我却不愿在这儿更多地看到它们。除此以外我还看到了百蕊草,它们大多长在旋起的小沙丘上。这是一种寄生植物,它要攀在其他植物的根部,椭圆形的坚果正在形成,像一个个小核桃。在百蕊草旁边,一些小花糖芥开出星星点点的淡黄『色』花朵,一律向上仰起,像在默默无望地期待着。球茎虎耳草过去曾经遍布这片荒滩,现在却是零零星星了,但它白『色』的小花仍然非常醒目,一两只蝴蝶落在花上,人走近了也不愿飞起。
往日的沙丘链旁是密挤笔挺的槐林,这时大约有三分之一正在慢慢枯死,剩下的一些树棵也无精打采,叶子开始早早脱落。这是不祥之兆。往年在这片海滩上开得最为美丽的合欢树差不多一棵也没有活下来——我直到走了几公里才看见一棵,它在积了一洼淡水的渠汉上微笑。我走近它,抚『摸』着褐『色』的树干……大海滩上,就连那些极普通的加拿大杨、青杨、响叶杨、柳树和钻天杨、日本三蕊柳,都蔫蔫地活着。只有河柳长得较旺,它那发红的梢头在微风里摆动,显得十分诱人。至于这片海滩上本来就罕见的鹅耳枥,如今差不多一株也见不到了。人工栽植的黑松勉强支撑下来,它呈带状疏疏落落东西绵延十几公里,针叶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尘,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是半焦的、毫无生气的叶子,让人担心它在沙滩上已是来日无多。
长得最旺的植物仍然是灰绿碱蓬,是一株又一株的马齿苋——这种肉质植物可以做凉拌菜肴,我太熟悉了。马齿苋大概可以忍受各种恶劣的环境,记得小时候外祖母告诉,在挨饿的年头里,马齿苋救了很多人的命。它和我在葡萄园边看到的大片地肤菜一样,都属于穷人的活命草。地肤是一年生草本植物,可以长一米多高,也属于藜料。它的嫩苗掺上玉米粉就能做成窝窝,也可以放一点盐熬成咸饭。在战争年代,地肤菜特别让那些战地炊事员喜欢——岳父岳母就不止一次深情地怀念它,而且常常到很远的郊区采来做咸饭糊糊……
海滩在大风季节里堆积了一座座沙岭,哪里有茅草和树木,哪里就会旋起高高的沙岗——它吞食了绿『色』的植物,不久之后岗顶却会重新汇集起更加茂密的绿『色』……各种植物的种子都和风沙搅在一块儿堆积起来,于是逢上雨水茂盛的季节,它们又蜂拥而出,远看一座座沙岗就成了一道道黑漆漆的山岭。就是这些绿『色』的沙岭,曾让我怎样流连忘返——小时候我在这儿采摘了多少野果;在灌木丛中,我把『色』彩斑斓的野花扎成一大束带回家、带回学校,把它双手捧给老师……沙岭上踏出了一条又一条小路,是它安慰和滋润了我的童年。在记忆中,大海滩神秘而又辽阔,是没有尽头的一片浩瀚。
记得从地质学院毕业前一年,我把整整一个夏天都交给了山地和北部平原。我背着老大的背囊登船,让一船人都瞪大了眼睛。我从离海岸十几公里远的那个玄武岩平台小岛往东,一口气游遍了邻近的几个更小的岛屿。当时它们都荒无人烟,其中的一个遍布美猫,让我后来久久想念。我在那个夏天抚『摸』着海蚀崖、挂满了蛎壳的礁石,感悟着神奇陌生的故地、漫长而奇特的历史。最后登岸向西,一直靠徒步跋涉,到达最西端那个像手指一样伸向大海的陆连岛。那儿发育着高大陡峭的海蚀崖,一处处海蚀『穴』和海蚀平台、残留在海里的海蚀柱,一切都让人激动不已。这段海岸线仍然在后退,只是它的后退速度越来越慢了……那个夏天是我第一次从专业的角度去观察自己的故地。那时我知道了从北部的海岸往西,一直到那个陆连岛,海岸线长三十多公里,全是一片广阔的冲积平原。这一段海岸的东部属于东北西南走向,转而成为东西向,渐渐就是那个开阔的砂质海岸了——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连岛沙坝,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古海湾泻湖堤岸,没有见过这么洁净的平原砂质海滩。这一段砂质沿岸堤不太发育,平缓低矮,因而却显得更加辽阔,滩面也格外平缓。岸坡上还有很多水下砂子的分布,由于连岛沙坝的掩护,海湾内受波浪作用极其微弱,『潮』流也很小,再加上附近的沉积物来源稀少,海岸线一直非常稳定,很多年来岸线只有很小一点变化。所以这里一直是个良好的渔港。就因为这样的地质条件,近来又吸引了那些建港者的注意。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港口正在筹建——我不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……我甚至在想,如果这个现代化的码头不能建立,也就不会引来那么多的工业项目,包括那个人造汽油厂……这片安静的角落从现在开始将变得面目全非,当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、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国人蜂拥而至的时候,美丽的长尾巴喜鹊和肥胖可爱的草獾就要慌忙不迭地挪窝儿了——一群一群的鸦雀都要乘风而去,神奇的白天鹅将向无边无际的西部翱翔……
打鱼的号子一阵响过一阵,它吸引我加快了步子。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子,立刻看到了一群赤身『裸』体的人。阳光下,他们的躯体在闪闪发亮。那个鱼老大扬着粗咧咧的嗓门在吆喝,一群人紧紧伏在两道网纲上。他们蠕动着,一齐用力。海中有几只小船,它们正沿着围成弧形的网浮巡视。再有一两个钟头大网就要拖到了岸上——那时群鱼跳『荡』,你可以听到吱吱哇哇的声音,这是鱼族在神秘呼喊……早在一两年前,那些打鱼的人就在不停地抱怨,因为常常要打上一些死鱼和臭鱼,它们一律散发着煤油味儿。连最为泼辣的各种海贝都在死亡,那些采贝的人把一捧捧发臭的死贝举起来,向人诉说着这个海湾的不幸——眼前,这群吆吆喝喝的粗犷的渔人还能活动多久?
四
一处处沿岸的渔铺子被风雨洗成了灰白『色』,看渔铺的老人在阳光下抄着手,低着头,迈着碎步往前,好像要捡拾脚下的什么东西。他们偶尔从沙滩上真的捡起了什么,对着阳光端量着。我知道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拐子四哥的朋友——过去在大雪天里,四哥曾领着我找过他们,一块儿喝酒聊天,听他们讲那些没头没尾的鬼怪故事。铺老们大半都是单身汉,他们肚里有无数的故事,最愿意喝酒吃荤,偎在火炉边熬过漫长的冬天。他们没有鱼就不能喝酒,没有酒就不能守铺,在这铺子里度过了多半生,看样子还要在这里故去。他们没有儿女,也从来没有长期拥有过一个女人。他们是这片海滩平原上最为可靠的见证人。在他们眼里,世界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,真是日新月异,既变得让人惊喜不止,又变得非驴非马,变成了一个怪物。就像当年谈起哗哗耕地的拖拉机、咕咕大叫的脱谷机一样,如今一提到那些钻探煤田和石油的海湾勘探船、在荒野上立起的高高钻井塔架,他们都用烟锅比划着说:“妖精啊!……”
老人把一些难以诠释的、令人恐惧的东西都说成是“妖精”。他们个个都能回忆起在年轻的时候,半夜里妖精钻进渔铺子里的情景——打鱼人的血会被它们吸干,一个个变得面黄肌瘦,步伐蹒跚,有的眼瞅着一头栽进沙土里,再也爬不起来。据他们说对这种情景再熟悉没有,那是“被妖精叮了”——“如今的妖精啊,满海滩都是:它们不光叮人,还叮花草树木,叮这片海滩。等着看吧,叮完了陆地再叮绿汪汪的海,这不,海里有了黑乌乌的黏油、有死去的鱼蟹,荒地上的树木也开始枯瘦凋零。没有办法呀,它们从老辈就跟老天爷斗起了心眼,硬的不行来软的,老天爷如今接下了妖精的礼物,然后就改换了心肠……”
铺老们喝着酒,不停地叹息。轻松的时候,他们就讲一些战争年代里的事情,那全是这片丛林里英雄豪杰的故事。“杀富济贫哪!”他们仰头饮下一杯瓜干烈酒,大声叫着。最愿讲的就是那个海滩大盗、出名的英雄骑士李胡子的故事。说起李胡子,没有一个人不瞪起双目,兴奋无比,啪啪地拍着膝盖。海滩平原上的人都知道,李胡子最后死得有多么冤、多么惨、多么壮烈……他的坟头如今还在一片槐树林里。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到李胡子的坟前烧香祷告,求他保佑。可是也有人说,那个坟中埋的根本就不是李胡子,它里面不过埋了李胡子的几件衣服,真身早被人劫走了,劫到了哪里不知道。他们说李胡子的真身埋到了哪里,哪里才会得到真正的佑护。“所以这片平原就要遭殃哩,它不过是埋了他的衣冠,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哩?”
老人议论着,叹气击掌。他们认为说来说去,一切的不幸,归结起来只一个原因:李胡子没有真的埋在这片海滩平原上。
我曾无数次地来到李胡子的坟边,我宁可相信李胡子还安息在这座爬满了葎草、长满了荆棘的坟头之下……
每一次都是这样:我的脚步沉重,一直往前,鞋子里灌满了细细的沙末。走着走着,我又看见了那个沙岗,于是脚步急促起来。我记得沙岗从上到下都长满了那种细密的槐树——这些槐树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,它们油旺旺的,一派墨绿,这使我想到,真的有一个魂灵在保佑它们。传说中,这座大沙岗就是一座坟墓,它的下面就埋着那个传奇英雄。
我的岳父讲起李胡子的故事常常缄口不语。他见过李胡子,本来可以讲许多他的故事。可是在他眼里那是一个有争执的人物。任何没有定论的事物,岳父都不愿过多地谈论。他觉得有争执的人和事就像一个个陷阱,你一直围着它们打转,很容易就会生出危险来。关于李胡子的所有故事,我都是来到葡萄园之后才听到的——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坟头时,曾经是怎样的激动啊。我想到那些遥远的、又像是近在眼前的故事,忍不住一次次两眼湿润。
有一次我正在坟前伫立,突然风沙扬了起来,像是那个巨人一瞬间苏醒了。
沙子眯了我的眼睛。他在让我走开,他不愿让我寻找他的故事。可我那么执拗,这些年来,我不知多少次来到他的坟前了——梅子来葡萄园时,我也把她领到这里。以前她睁着一双受惊的、好奇的眼睛,不信那些故事是真的。可是当她站在了这座坟头时,整个人久久缄默。我告诉她:这个坟头里真的埋了那位英雄,这是真的;关于他的故事,更是句句都真——你从当地老人颤抖的胡须上,从一个又一个老泪纵横的皱巴巴的脸膛上,完全可以感知一切,你不该再有一丝怀疑!
只要来到荒滩,只要远远地看到那座沙岗的影子,我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变快了。
今天,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里,在久别重逢的日子里,有一股多么大的力量在推动我,让我走向你——我们荒原上惟一的传奇英雄……许久了,我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求,寻求一种护佑,寻求你的护佑,我心目中的英雄,故去的武士!是的,我和平原上所有的人一样,当没有任何办法的时候,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你,让你给予力量,给予勇气,给予拼死一搏的那种血『性』……我这会儿差不多是奔跑着冲进了槐林,当我越走越近,终于站在了近前时,这才看到,原来这片槐树也在开始枯黄……我心里一阵疼痛。李胡子,你该看到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了,他们毁掉的是你洒血献身、为它失去了『性』命的这片土地;海滩平原这一片又一片丛林、杂树棵子,所有沙丘,你都伏卧过、睡过、跑过、搏斗过;还有海滩平原深处那些散落的村庄,你在那儿留下了多少故事啊!你听到、你看到了今天的一切吗?你难道能够容忍他们在你的眼皮底下,在你的脚下,如此疯狂放『荡』、丧尽天良?
我得不到回答。
我看到眼前的这座巨垒上压了新新旧旧许多黄纸;这儿显然常常有人祭扫,沙岭前留下了几个粽子、野枣、鸡蛋和枯萎的一束束鲜花……
我与无声的坟头默默对视。我生不逢时,不能相伴在英雄的身边,没有听到嘚嘚的马蹄……
这个好汉最后归顺了一支队伍。可也就是在这支队伍里,他失去了宝贵的生命。他是一个殉道者,他为自己的忠诚献出了生命。
看着这片正在走向凋敝沉沦的荒原,我禁不住要问:李胡子啊,你舍弃生命为了什么?你殷勤迎接的,就是今天这些满脸油脂的家伙、这一片片塌陷的土地、这遍遭戕害生不如死的原野吗?你到底在迎接什么、为了什么、等待什么啊?李胡子,我心中无所不能的伟大的英雄,你不要说奋不顾身一冲上马,你就是用诅咒、用你粗大的鼻息,也能把这些蛆虫扫『荡』一空啊!
你回答我,回答我……
巨垒一片沉默。没有回应。
我采集了一大束野花,轻轻地放在了岭下……
《山魈》
一
煞神老母被贬入一片大山。这里苍茫险峻,林草茂密,是各种动物的天堂。它名义上也属于某个神将的封地,但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。由于封地阔大,不乏富饶旖旎之地,所以也就常常忽略了这片高峰深壑。神将只是站在疆域图表跟前的那一会儿才会留意它的存在,那上面标出的山地形貌就像躺卧的一条巨鲨。偶尔一次高兴起来,神将催促手下人备好车辇,要亲自巡视这片大山。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形似鲨鱼之地实勘起来会如此地艰辛:没有一条像样的路,只得让人往上抬;野物吱哇『乱』叫,葛藤从山顶上披挂下来。越是往前越是陡峭,野物的吼声阵阵吓人。有一种大野物不知是什么东西,它藏在雾幔之后,一声声嚎叫:“要、要,要你命!”大家不再向前。神将侧耳倾听了一会儿,骂了一句“该杀的!”而后就打道回府了。这是惟一的、也是最后的一次巡察。从此这位神将不再将凶险的大山视为自己的地盘,同时也明白大神为什么一怒之下将那个煞神老母打发到这里。他甚至不敢肯定这个被贬的女人是否还活着?“真是穷山恶水,魑魅魍魉!”他吸了一口凉气,竟然对这个女人有了几分同情。
那个呼叫“要你命”的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?谁也答不上来。从呼叫的强劲与粗粝来看,肯定是一位个头硕大的家伙,至少也比得上黑熊或老虎吧。神将琢磨了几天,后来就忘了。他在好奇心和征服欲方面,甚至比不上一位女人。最早来到这片山里并听到这种呼叫的煞神老母,先是驻足倾听了一会儿,然后就迎着这呼号走去。她现在已经不知道害怕了,不在乎一切要命的东西,因为对她来说,被大神贬至深山就等于要了自己的命,哪里还怕再要。剩下的只有好奇,只有结识一方天地怪异的猎奇之心。这到底是个什么威赫凶残之物,她倒要亲眼看一看。不过她被贬之初即被告知:不得与封地神将联络,除非是受大神之命召见。她对此早无奢望,但也明白,任何一个地方除了名义上的主人之外,实际上必有划地为王的家伙,这些实力人物霸住一块地盘而且能够代代相传,封地主人也得让他三分。她感兴趣的只是这样一些人物。所以当她听到那声可怕的呼叫,立刻意识到雾峦后面藏了一个不要命的主儿,它极有可能是个修炼了几百年的野物精灵。
煞神老母急走慢走跋涉一天,这才来到了那座险峰。翻过山已经是午夜了,索『性』趴在山草上睡了一觉。天一蒙亮爬起来,喝了几口山泉,随手捉一些五毒、揪一些浆果吞下,一抹嘴巴又是赶路。太阳升到大山半腰,那个家伙又喊:“要、要,要你的命!”煞神老母哈哈大笑,说一声“真来劲儿”,盘腿坐在一块大圆石上,迎着那片雾霭大喊:“还不快快来接本宫!”这样喊了几声,没有一丝响动。她不再喊叫,只盘腿坐实,眯上了眼。过了一会儿,她觉得一股大臭越『逼』越近,同时还伴有驴粪味儿——睁开眼时,立刻看到了一个大黑怪物,此刻正哈哈喘着粗气,站在了十步之外。这家伙的眼睛像一种大钢珠,每一只足有小孩拳头那么大,一闪一闪发出棕『色』的光。浑身通黑,腹部和腋下长满了黄『毛』。她磕着牙,掩饰着心里的惶悚。它的整个形体让她判为一只雄『性』大猩猩,再一看不对了:大猩猩岂有这么大、这么威、这么壮!这家伙强壮无比,一嘴钢牙『露』出一半,周身的脉管突突『乱』跳——再看下身的阳物,简直像一条睡蟒;巨大的肚脐如同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大丽花,上面聚了一堆凑热闹的小虫。耳朵耷拉在脑后,这会儿一下竖了起来。
“本宫来了,你为何不来接驾呀?”煞神老母按捺着坪评心跳,拖音拉调说道。
黑家伙不吭一声,阳物甩动了一下。
“你是什么物件,姓甚名谁,逐一报来。”她还是拖着长声。
黑家伙抹抹鼻子,仰仰脖子挠起痒来,发出了“刺啦刺啦”的声音,说:“我是山、山、山魈!”
“噢,‘山魈’,还是个结巴子!”
“是结巴、巴子!”
煞神老母忍住笑:“知道本宫吗?”
“知、知道一点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来接驾?胆子就那么大吗?”
山魈喷喷鼻子,阳物又甩动了一下:“俺这里不兴、兴这一套。再说你也是被贬的人、人了,还本、本宫、本宫的,你不是本、本宫了……”
煞神老母气上心头,咯咯咬响了牙齿。她且忍住,问:“我如果没有猜错,你该是这片大山里的一个霸王吧?”
“我是王,这不假。”山魈抄起了手。
她藏住了冷笑:“可你知道自己是个畜类玩艺儿?”
“我是大王。畜类也是大、大王。”
“你有什么过人的本领?”
山魈挠挠头:“能吃、能日。”
煞神老母以为自己听错了,觉得这家伙不会这么直爽,就再问一遍。不错,正是那个意思。她哈哈大笑,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可让我找着了!好样的啊,又臭又粗的脏家伙,山魈,今后本宫就和你好起来!”
山魈往后退了两步:“这、这不成啊。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……我怕、怕大神哩……”
煞神老母刮他的鼻子,嘲笑他,拨弄他甩来甩去的阳物。
山魈还是摇头:“那不成啊!”
她恼了:“为什么不成?”
“因为、因为,我一骑上你,你就、就会死……我要、要,要你的命……”
煞神老母这次笑得响了:“啊哟山魈呀,你算把话说大了!你白长了这么个大块头,哪像个霸王!你说哪去了!我今个要找的就是你这样的英雄……”
二
山魈开始打扫场地。他一挥手碍事的大树就倒了,一扬巴掌巨石就滚到了一边。离煞神老母打坐的地方不远是一片尖刺棘子,他吧嗒吧嗒将其踩倒,又搬来一堆片石铺成一个大大的平场,然后伸出脚逐块试过。煞神老母一直在一边看着,暗自惊讶,说:“山魈做事就是扎实些。”山魈不吭气,一块块石板试过了,才说:“行、行了。”
煞神老母躺到了石板上。太阳升到了正中。山魈把她的衣服扯下来,立刻“呀”了一声。她周身的皮肤又厚又韧,呈紫砂『色』,一些黄『色』绒『毛』稀稀拉拉。两个『乳』房在阳光下怒胀,一对『乳』尖愤慨地盯着他。她嘴里吐出一团团白沫,耳朵歪向了一边,屏着气吐出一声:“死……”山魈伸出一只大脚放在她的小腹上,结结实实地从上往下踩了一遍,又从下往上踩了一遍。他在听肚子里发出的呻『吟』,那是一些馋虫在痛苦地哼叫。他知道这个女人苦日子过得太久,肚子里滋生了这么多欲望小虫。这都是那个残忍的大神之过——那个霸道的王八蛋只顾自己舒心,哪管他人死活?眼前这个女人绝非一般之人,她独自的欲望就抵得上满山野物,更不要说人了。山魈以前遇到过一个最大欲望的生灵是老山猪,它发情的时候用獠牙挑死了一打小猪,然后又咬死几只猴子,因不能即时找到合适的交配对象,一口气掘倒了一大片橡树。它幸亏黎明时分遇上了山魈。不过那时的他心情不悦,无精打采的,对这种花花草草的事儿并不放在心上。老山猪先是恼怒,而后发出哀声。他勉为其难地凑合了一会儿。老山猪的獠牙把他的耳朵戳了个洞,他当时虽未介意,可事后还是有些痒痛。老山猪善于扒土奔跑的双爪直通通地顶在他的胸前,结果完事之后他才发现胸脯上留下了两道青印。山猪的臭气甚至超过了他,在最后的那一会儿直呛得他泪水涟涟,以至于让对方误解了,夸奖他说:“真是个多情的郎君啊!”他心里委屈,但还是肯用力气,因为无论干什么,他从不惜力。那一次老山猪的呼叫惊天动地,整个山地都屏息静气。这事很久以后回想起来,他还觉得那只老山猪未免太张扬了一点。
山魈时下面对煞神老母,想起的还是过去那一幕。他心里断定:这个女人几十年里在男人方面显然遭了大罪,几乎没有一次遇到与自己的实力相匹配的对手。可见大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,那是个银样镴枪头——自己不行,又不谦虚,嫉贤妒能,不允许任何人动自己的女人一手指头——想想看,这是多么自私、多么坏的人哪!这样的人在品行方面还不如老山猪呢。
山魈细细地踩着煞神老母的肚子,继续倾听那一窝馋虫的哼叫。它们哼得差不多了,他就在腰上『摸』索了几下——那是模仿人们解腰带的动作。其实他浑身赤『裸』,从来没有那么多麻烦。然后蹲下,伸出『毛』茸茸的大掌——一搭上胸前,立刻感到她的周身剧烈颤抖起来。老天,经过了多少大阵仗的女人啊,这会儿还能这样,可见这是个百年不遇的情人!他搓搓巴掌,大嘴一咧像是要哭的样子,哗哗撒了一通『尿』,大嚎一声拥住了她。煞神老母闻到一股焦煳味儿、臭了三年的酱缸味儿、皮硝味儿和老牛打嗝的味儿……一座山的重量压将下来,让她鼓起腹肌去承受。他将她的头发咬下一绺,再次发出了那声吓人的喊叫:
“要、要,要你的命啊——”
呼喊一起,四野沉寂。后来这呼喊断断续续再也没有停过。太阳从正中转向西南的时候,呼喊声终于停歇下来。
大山中呼啦啦飞出了一大群鸟雀。
煞神老母浑身都是喜悦。她跟他去了那个老窝,里里外外看了这个借着一块巨大悬石做成的府邸。这里铺满了各种兽皮,有虎豹、狼、狍子和鹿。她说:“你宰杀它们可真不少。”他立刻纠正:“不是,是它们自己送来的。”“它们送自己的皮?”“那是哩。”她吸了一口凉气。这里透着一股深长的野物臭气,让她贪婪呼吸,心里说:这儿才是我真正的家。
“咱们该置办个像样的婚礼了。大神那会儿也找人热闹了一场,喝过几盅儿呢。这是个理情。”她提议说。
山魈放了个很响的屁。
“你倒是回答啊。”她盯着他。
山魈说:“刚才那一声就是回答。”
她一愣,笑了。这就是大山里的野物霸王,他才没有那么多讲究!再说自己既然是送上门来的压寨夫人,也就得夫唱『妇』随了。想想今后要合伙干的那些大事,自然也就顾不得这些花拳绣腿了。还有,眼前这家伙有勇无谋,蛮力再大也做不成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,从今以后就要另打锣另开张,费力调教他才是。想到这里,心底的悍『性』又一次鼓胀起来,一仰身子躺在了大窝里,喊道:“快要、要,要我的命啊!”
山魈咧着大嘴,厚厚的下唇耷拉着,蹲下来细细看她,一边抓挠着自己被老山猪的獠牙戳了两个洞眼的大耳朵,一边咕哝:“好、好、好手儿总算进山了!”她知道这是在夸自己,骄傲地闭上眼睛,又扬起一条腿摇动着。这又粗又长的腿曾经让大神心醉神『迷』,在战混沌末尾的日子里恣个半死,给这腿取名“拴龙头的桩子”——大神在最紧张的战斗间隙里动不动就跑到她的帐中,慌慌地喝点什么,吞下大口的糕饼。她发现这时的大神脸『色』蜡黄,腮上的几绺青须频频抖动——只要大战来临他就会紧张成这副模样,也只有她才知道对方心底的恐惧——这都是秘密……那会儿为了缓解大神的惶恐,她总是一刻不停地拥住他,让他在床上地下、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胜者。她一遍遍夸赞他的威猛和顽强,以不忍再听的哀声告饶,最后还要把神剑递到他的手里。大神从接过神剑那一刻,开始屏息倾听帐外的声音,威严地沉默着,然后缓缓步出帐子……那些往事是永生不会忘记的,也是她心中的淤愤层层堆积的原因。“这个胆怯的『色』狼。”她看着山魈,咬动牙齿。山魈大惊:“你、你在说、说谁?”她抚『摸』他的周身,抓紧了他腿弯和腋下的棕『色』『毛』发:“我在说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——大神。”
山魈无论如何还是有些害怕。他把耳朵高高提起并撑大了贴上她的嘴巴:“以后你说大神要这、这样哩!”
她真的把嘴巴对上去,忍住了骇人的臭气,往死里骂大神,而后又吐出成吨的『淫』词浪语。山魈欢喜得嘴巴一瘪差点哭出来,蹿跳着,拍打胸脯咣咣有声,摇晃着走了几圈,跺脚,迎着群山呼喊,然后又回头盯住她。他像上次一样,细细地踩起了煞神老母的肚子,用心听着,把耳朵贴上去听。满腹的欲望小虫再也没有了呻『吟』。“它们全被咱折腾死了。”
“咱该有个孩儿了。”她郑重建议。
山魈颇有难为:“这个嘛,大概不是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吧。我和山猪、野狸王、土狼精,还有杂七杂八叫不上名字那搭子,好好睡了几番,还从没听说有谁怀上咱、咱的崽儿哩。”
她嬉笑摇头:“那自然不成,那怎么成呢。你除非和另一个母山魈干这事儿,然后才能生出一些小破山魈——它们里面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。你和我就是另一回事儿了,咱们合伙生出来的才是天底下最悍最壮的家伙,他会『色』胆包天,天下无双!咱到时候还要把他送到一个如花似锦的地方,给他找上十二打美女,为咱生出成千上万个小东西,咱的种儿也就代代不绝了!他们和咱可不一样了——个个都有一副人形儿,身上流着咱的血——流着谁的血就按谁的心思办事儿,咱不用嘱咐他们,也不用『操』心,只等着享大福吧……”
山魈听得入『迷』,不过还是心存疑『惑』:“前些年我也抢来一些女人,她们都给压死、死了。”
“那当然,她们不成。自古说英雄要配美人儿,泼皮英雄要配泼皮美人儿——这不,最泼皮的美人儿就是我,咕咚一声咱给你送上门来了!”
三
煞神老母和山魈一天到晚琢磨生育的事儿。一开始山魈以为只要不惜力就成,煞神老母说:“这可不是蛮干的。这事儿得从头好生谋划了。从今个起吃喝让我『操』办,你只管听话。”山魈抹抹鼻子:“可我是山里大、大王。”她把他的耳朵撑开说:“战混沌这事儿大不大?那都是大神按我主意办成的。”山魈吓得身上哆嗦。“害怕了吧?”山魈说:“日不死的物件,我不是怕你,我是怕、怕大神听见哩。”
煞神老母捉来五毒——这些东西在山里遍地都是,而且长得格外体肥毒足。她让他按时吃下。山里还有一种阴阳果,男女分食一枚,一天里即不再安分,她与他却将这种果子当成日常饮食。山魈心口发烧大喊大叫,喊得都是“要、要,要你的命——”她一有时间就会讲叙大神的千万条恶行,讲到心烦处,一口咬在山魈的身上,咬得他鲜血淋漓。山魈一经放血心花即开,把她捉紧了举到头顶,又噗一下摔到石板上,硬硬地骑上去,大叫:“我可算遇到、遇到了一个压不死的女、女泼皮!”
山魈和煞神老母因为吃阴阳果和五毒太多,『色』欲和杀『性』积得太盛,结果一刻不再安稳,夜里不睡,白天胡窜,遇到平时那些和平相处的生灵也要怒从心起。那些平时变着法儿讨好山魈的土狼和豪猪,被山魈一把抓到手里,让它们肚腹朝上躺好,然后对它们指指点点,给煞神老母讲一些过去的事情,讨论怎样烹制味道才会更好——这时它们吓得扑棱一下跳起来,磕头如捣蒜。山魈嫌吵得慌,索『性』一掌掌全都拍死。
整整半年的时间,没有哪个活物再敢靠近山魈。
七月里,煞神老母怀上了。他们继续吞食五毒和阴阳果。
所有生灵都看到山魈拖着一根肿胀的阳物——它有点像半截豹子尾巴——在山里『乱』逛,石板和山土上只要留下了它划过的痕迹,什么都不敢挨近。有一次它从一棵大树下擦边而过,那棵大树在当月就枯死了。
煞神老母的肚子一天天变大。“‘猫三狗四’,小山魈不知几个月见光?”她一遍遍问着,口气颇为焦灼。“人是九个月,畜牲短些,半对半儿取中算,也就五个月吧!”她这么估算,喜滋滋的。她让山魈采来一摞摞最辣的大山椒,在最后的一个月里不停地吞进这些辣物。吃过了辣椒又吞蜥蜴蛋、吃豪猪肉、喝生鹿血。这样剩下的一个月过去了,一天早上,她让山魈抱来一堆山茅,摊开在第一天欢会的那片石板上,然后劈开双腿仰躺上去。这样躺了半个时辰,她开始催促山魈不住声地呼叫那句话,接着自己也随上呼叫——随着这一声连一声的巨大呼叫,山洪暴发般的嚎哭从她的两腿间突兀地开始了……
一个完全像人形的生灵,浑身披挂着绿『色』的黏『液』,站在煞神老母的两腿之间,茫然地张望着。他首先看见了一边的山魈,然后又回首看见了煞神老母。他从站起的那一刻就止住了嚎哭。山魈捧起一堆堆沙子扬到他的身上,为他搓去黏『液』。一股无法抵挡的腥膻气呛了山魈一个踉跄。煞神老母专注的目光盯住孩子的下体,上前一把攥住说:“一条汉子!”
他们商量着,给这个新出生的家伙取名“憨螈”。
在呼呼嘶叫的山风之中,憨螈出乎预料地疯长。他几乎一夜就长成了一个介于父母之间的大个头,然后立即停止。憨螈呆头呆脑,不太会说话,一次只吐出一个单音:妈、爸、石、土、树、吃、『尿』、困……之类。一头小母山羊好奇地凑到他跟前瞧着,他骑上去就把它睡了。这事儿就是在煞神老母几步远的地方发生的。她告诉他:“孩子,今后不要再动它们。我生你出世不是为了动它们的。”憨螈转脸看她:“嗯?”她拍拍他的头:“你要动‘她们’。要让真正的女人为你生出一打一打的‘小憨螈’来!”他说:“嗯!”
憨螈出生第三个月,完全发育成熟了。可是大山里没有一个“她们”。煞神老母告诉他:“这里不成,好孩子你该上路了——往北一直走、走,走到一片大水没有边际的地方就停住吧,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块平原。那里树高土肥,大花闺女一个比一个俊美——也就是说,到处都是最好的‘她们’了!那会儿你的用武之地也就来到了,孩子啊,你要不惜力气,自己去找来越来越多的欢喜,到时候妈妈也会帮你,帮你轰赶她们。你天生就是我为那片平原生出来的,你好好干吧!待你生出一大帮‘小憨螈’来,妈妈也就高兴了,你也算为妈妈报了深仇大恨了!”
憨螈听不太懂,只是一边听,一边开始往北方移动了。
山魈一切都看在眼里,高兴得手舞足蹈。他眼见着憨螈往北边走去了,煞神老母也伴着儿子消逝在一片山影后边时,大嘴一鼓一鼓呼喊起来。他在为他们母子送行:
“要、要,要你的命啊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