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山中老人》
一
翻过了砧山,就算进入了真正的丘陵区。
这儿的几个大金矿都有几百年的开采史了,围绕这些金矿不知发生过多少殊死搏斗,我们与异族人几场有名的争执、还有当地人的械斗等等,百年来无休无止,这里的大小山壑都被鲜血染过几遍。如今的金矿数量已经多得数不胜数,有国家的也有村办的,还有的干脆就是公私联手的半明半暗的私矿。近年来,开矿者因为争夺矿脉发生的残酷打斗层出不穷。缉私队几乎每年都能破获一些要案。淘金者来自四面八方,他们大多受雇于当地势力强大的雇主。雇主招用大量民工,甚至索『性』把整条矿脉承包出去。而那些外来民工队一开始还是赤手空拳,后来差不多一点点搞来了全部的采矿设备——再过一段时间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办法,他们会不断地从那些流散在外的农民当中挑选强壮劳力,或者低价从他们手中统购矿石。这样,一些非常复杂的淘金网络也就逐渐在这一带的大山里形成了。
要找人吗?那就得钻到炮声隆隆、到处都是工棚的山岭沟壑之间。不过千万要小心,那些标划得十分模糊的开掘区危险万分,一不小心踏进去也就凶多吉少。山岭上到处是爆炸声,是腾起的烟尘雾霭。私采者在山腰上掘了一个个石坑,像仰天睁大的眼睛。那些含金量丰富的矿脉往往都藏于深处,于是就要从山脚掘一个洞口,再在山底开出一条条巷道。洞口旁,一溜摆开的那些帐篷和各种各样的草棚,就是开洞人的驻扎地——或者干脆叫做“老营部”。一排排铁锅冒着蒸汽,一道道绳索挂满了破烂衣服,这些都标明这里的一群人有多么忙碌和匆促。从各地赶来的淘金队来不及安一个舒适的窝,就急匆匆地往大山深处抢掘金子去了。
我在这混『乱』不堪的工地上一连住了两夜,寻一切机会打听那个来自平原的三口之家。我有时不得不比比划划描述着他们的模样,特别是仔细说着鼓额的样子。我知道找到这些淘金群落,也就不难打听到那个村子、那个三口之家的下落了。
可是两天过去了,我还是一无所获。后来有人指点,说我可以到山的另一面——那里属于另一个县份,也有一些金矿。
我发现山那边的金矿规模要小得多,找人也许方便一些。可那里同样也有一些四面八方拥来的淘金者,淘金队里照例有一些打杂的服务工——鼓额和她的父母如果来了这儿,那也只能做服务工。我在这些人当中问得十分仔细,走开的人和新来的人都要询问。后来终于有人告诉我:真的有从那片平原来的人,他们都在另一个淘金队里……
我按他们说的去找,可还是让我失望:这些人虽然都来自那个平原,却同样是互不相识,只不过是凑到了一块儿而已。他们聚到一块儿的目的也是为了互相保护,因为这儿经常死人,挣大钱也冒大险。金矿上几乎所有人的脾气都暴躁吓人,有时蛮不讲理,对服务工则特别蛮横,不少人只得带着一肚子窝囊气走掉了。
我仔细问那些走掉的服务工,结果找到了一点线索——他们说有一对年老的夫『妇』,领着一个小女孩儿,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的服务工:原先讲好一个月付一次钱,可是队上的头儿只给了他们一个月的工资,找个由头就把他们辞退了。几个月的工钱也就算完了,大伙儿都一起帮他们争,队上头儿恼羞成怒,就诬他们偷去了什么东西。“淘金队的头儿张嘴就骂人,那个小女孩刚强哩,扯上爸妈的手说:‘咱走,哪里水土不活人!’就这么走了……”
我问了那个小女孩的模样,他们描述着:“……不高,有一个鼓鼓的大脑壳哩。”
“就是她啊,到哪里去了?”
“就顺着山坡一直往上,翻过那边的岭子,往东南去了。他们说要到山下的富裕村子找活做……”
他们说的那个岭子就是砧山。丘陵和平原之间确实出了很多企业家。我想他们很可能去那一带打工去了……这一次曲曲折折的寻找让我心里生出了阵阵感动。我在想:无论你走到哪里,无论你藏在什么角落,我都要找到你,你这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!
就像身负使命,就像苦寻亲人,我在山隙间边走边问,无法停歇……我只是走着、走着。
二
一连几天都在砧山和鼋山之间奔走。这是一个极为贫穷的地区,每一座村庄都小得可怜,使人一打眼就明白这里压根不可能招平原人打工。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迟迟不愿离开。这个地区以前很少来过,它离开大河太远了,也远离了大路,自己过着一份沉寂的日子。这里差不多看不到一根电视天线,也听不到一声引擎。一辆又一辆的手推车、地排车和马车都在盘山路上缓缓移动——从天蒙蒙亮一直到太阳落山、到深夜。车轴发出了尖厉的吱扭声,有时这声音可以传到山的另一面。从距离上看,他们与比较富裕的那些开金矿的村子仅仅相隔二十多公里,可这儿的人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。
进了村子可以发现,年轻人的打扮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,姑娘们在这个秋天还仍然穿着花布中式夹袄,那种蹩脚的剪裁制作使一个个人看上去就像穿了什么拘束衣,两只手臂要被一股力量往上牵拉着。这样的衣服多少会遮掩和抵消她们苗条的美。每个人都在匆匆地奔走,两条迈动不停的腿带动着宽大的裤脚扫来扫去。她们一生都在山间奔走、忙碌,为一口吃食流尽了汗水。她们的青春停留得很短,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,看上去就像三十四五岁的样子:脸上没有光泽,眼角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。那是被日光、被冷风和汗水给弄成的。她们一生最重大的变故、最重要的改变命运的机会,就是婚嫁。可是她们出嫁的范围最远也只是到山岭的另一面去——在她们眼里,平原或是砧山以南的林河白河地区,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外国一样。一台小小的收音机、一支别致的手电筒,或者是一座石英钟,都让人新奇。那种早已过时的棕『色』军用人造革皮带,往往成了一个小伙子的珍物,他们与人谈话时,手指就放在闪闪发亮的电镀皮带扣子上,一边抚『摸』一边回答问话。街巷上坐着马扎晒太阳的那些老头老太太,他们谈论的事情至少是四十年以前的了。各种各样的古旧传说被一遍遍品咂,兴味盎然。如果有外地人走近了听一下,都是一时没法明了的话语,既支离破碎,又深藏秘密:“真人不『露』相哩,到后来,八个司令都让他灭了。”“三爷他二儿坐了龙廷。”“散尽了家财赎回了金身……”等等。每个短句背后都连接着虚实参半的长故事……
只要走进村中,照例有一些男女老少围上来。他们端量着,在心里评估:这人哪,哪儿来的?官衔多大、背囊里是什么?要到哪里去?很少有人迎面搭话,他们只是凑到一块儿,壮起胆子研究生人——当走过去问他们当中的一个,向他打听点事情的时候,他会像见了可怕的动物一样,往人丛后面钻挤躲闪。这里的老头子也像姑娘一样羞涩。而那些姑娘又躲在老头子后边看人。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在更远的大山后边的那些贫穷山村。这儿的世界任凭外边怎样变化,总是很少被触动和干扰。这也是大山里的不幸和有幸。在这里,仍然到处可见那种久违的平和与温顺,看到乐于助人的美德。这里很少丢东西,大多数家庭和睦而贫穷,老婆婆差不多都抱着一个猫。狗很瘦,它们一步不离地跟在主人身边——主人注视你的时候,它们也昂头盯你,主人转过身,它们也转过身。它们的兴致和主人几乎完全一致。这儿,所有的家养动物都与人的生活节奏相似,也同样地闲散、贫寒和自由。猪像狗一样满街走,而不是固定在圈里,它们都认得自己的家,总是按时跑回一个个小院里。如果它在街上遇到了自己的主人,就凑过去,在他们的腿上蹭痒,仰起脸来哼几声。所有的动物都看不得生人,一见了生人目光就变得冷峻起来,浅浅一嗅,一会儿就没了影子。那些光溜溜的满身泥污的娃娃就与这些动物混在一块儿,一起惊呼,一起奔跑,然后站在远处向这边观望。
天黑下来。我不想在村庄里投宿,而总是在暮『色』降临时分走到山中。我找一处干净的、有着一层白沙的谷地搭起帐篷,再笼上一堆火。好好享受一个人的山区之夜吧。
这天晚上,我刚把帐篷扯起来,在背囊里翻找着东西,还没来得及把火燃起来,就听到了哼哼声。抬头一看,不远处正有一个瘦瘦的小老头,抄着手站在那儿。他的身子躬着,腰间还过早地捆上了御寒的一截草绳。我立刻招呼了他一声。
他一哼一哼走过来,长时间看着我弄水、点火,最后跺跺脚说:“麻烦……”
我不解地仰起脸。他又说一遍:“麻烦……”
我问怎么了?
“山上有屋有锅哩,弄这干啥?”
我这才明白他想邀请我到山上过夜,就连连摆手谢绝。谁知他虎起脸:“走吧!”
那简直是一声命令。我有点不快,可一时又没法拒绝。我望了望他,见他的眼神有点发尖,回身执拗地指点着一个地方。大概那儿有他的小屋。
我问他是干什么的?
“看山人哩。”
既是看山人,那么他在这座大山里就有着绝对的权威。看着他不能通融的严厉样子,我只得把刚点上的火熄掉,像个俘虏一样,被押解着向山坡登去。他在前边弓着腰,一边走一边哼哼。我背着背囊往上攀,穿过一片密匝匝的柞树棵,来到了山阳处一个光秃秃的慢坡。看得出这片慢坡的灌木都被这个人除掉了,显现出一个院落的样子。在院落尽头,他利用山的陡坡开凿了一个挺好的小石屋子。石屋『露』在外边的一截用茅草搭了顶,而里边的四壁都是山石。这其实是一个大石窝、一个洞……门板是用整根的黑松木做成的,看上去已经陈旧得很。小窗户不大,糊着窗纸,整个看去显得隐蔽、陈旧而又温暖。他见我站在那儿端量,立刻笑了,脸上的严厉飞得光光的。他把门打开,先把我让进去,然后又点上了灯。小石屋里一片通明:屋里有很大的一铺炕,炕洞里像那些平原和山区的人家一样,正点着一堆火,炕席子热乎乎的。屋里还有一张很破的桌子,桌旁就是一个小锅灶,锅灶通着那个很大的土炕。
老头子抓起烟锅,添烟礼让。我谢绝了。
“俺这里有屋、有炕、有锅灶,也有吃物,你还用一个人在野地里点火支篷子?像个特务?”
后边的那个字眼使我警觉。他是否怀疑我来路不正?于是就主动地作了介绍:我为了找一个亲戚,从砧山西面转过来,还要从这儿继续往东往北,等等。
老头子说:“我不过想帮你个闲忙,没别的意思哩,晚上我做饭你吃。”
我说:“还是由我来做吧!”
三
我从背囊里掏出了一点米,然后又自己动手细细地刷了一遍锅。老人开始往屋里抱柴火。我跟出去一看,原来在石屋西边一点摆了很多劈好的木柴,它们垛得真是齐整。柴垛旁边是一些引火草,也给束成了一捆一捆,规规矩矩地放着。显然这个老人是非常有条理的、爱干净的人。这时我在升起的月亮下又一次好好地端量了一下,发现他至少有六七十岁了,一脸的深皱,深皱旁的皮肤有些泛白。一个看上去非常和善的老人。一开始我对他有些误解,其实他真的只想帮帮我——我也看出来,他独自一人在山里待久了,也多少有点寂寞。
我们一边做饭一边交谈。原来他差不多做了一辈子看山人,从十几岁一直做到现在。老头子说,很早以前他是给一个“东家”看山,再后来山峦归了公社,他又给公社看。这些年公社用不着看山的人了,他也不能下山了——那个小村子里没有他的屋子、没有他落脚的地方。再说他也在这里住惯了,眼下让他回去还难过哩!
“你平日里吃些什么?”
“那吃物多哩,只要手勤,大山上还缺了吃的东西?”
他指点着,让我看了在大炕旁边的一溜泥坛子。他把它们逐一打开。有的盛了绿豆,有的盛了豇豆,有的盛了麦子和玉米,还有一个散发着不好的气味——他掏出什么给我看:“你看,这是咸菜干、鱼干……”
吃饭时,我们俩都捧起了一只大碗。饭菜香极了,也可能是我走了一天,有点饥渴的缘故。我觉得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了。正吃着,老人突然一拍膝盖站起来:“天,了得!”
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。老人放了饭碗,弓着腰到一个角落里忙活了一会儿,然后拿出一个柳条编的大筐笼——“大酒篓!”我喊了一声。老人瞥我一眼,『摸』出了两只碗,把筐笼抱在怀里,一掀盖子,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酒香。他倒出了茶水一样颜『色』的酒。我知道这是自酿的米酒。老人拍拍他的酒篓,把它放到了一边。
我盯着这碗酒。那种奇怪的香味老要诱『惑』我。我抿了一口。我得承认,这是一种滋味深长的自酿老酒。接着我就把那碗酒一点一点喝光了。
酒后全身清爽,痛快极了。老人问:“怎么样?”我点点头。老人说:“这种造酒的法儿,哼,大山里只我一个人会。”他告诉这是他年轻时跟东家学的。“东家是个大户,用如今的话说,大户没有好东西。不过咱这会儿得偷偷告诉你:可不是那么回事。比如说俺这东家吧,待俺就好,从没把俺当外人看。给俺大馍吃,还给俺点心,造酒的法儿也是他传给的。你看,他把俺当外人了吗?他家还有个闺女,心眼也怪好……”
他说到这里咂咂嘴,看了我一眼,不吭声了。最后他叹了一口气,这场谈话就算完了。
睡觉的时候要横着躺,因为这特别宽大的炕横着也可以躺下。看来这个老人一直是横着躺的。炕很热,所以用不着盖任何东西。我们俩仰躺着,老人还要吸烟。那种浓浓的烟味老要呛我的鼻子。后来他见我不停地咳,就说:“不吸哩不吸哩,拉呱!”
不知是拉呱的兴致还是吸烟太多的缘故,老头儿高兴极了,他把枕头往这边挪了挪,这样就离我很近了。他的小眼睛在黑影里一闪一闪,让我看得清清楚楚。他说起了很多年轻时候大山里的一些传说,我觉得很有意思。他这样讲了一会儿,突然问:
“你一个人走来走去,没有家口吗?”
“有家口啊。”
老头子不吭声了。停了一会儿他又问:“这么说,你是搂抱过女人啦!”
我笑了。
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我差一点也搂抱过……”
我给逗笑了。我听他说下去。
“女人都嫌俺穷,再说咱一个人在山上过,都不愿跟上俺哩。那一年村里人挨饿,俺在山上倒怪恣哩。俺剜野菜,熬糊糊喝。有一天村里一个女人来山上喝糊糊,天黑了还不想走。俺知道她还想再赚下一顿哩。我又给她盛了一大碗糊糊。喝完糊糊,我看她抹着小嘴,心口一阵『乱』跳,就说:‘闺女,留下睡哩。’闺女说:‘俺不。’那以前俺还从来没搂抱过女人哩。俺张开大手说:‘闺女,俺想哩,搂抱个中不?’闺女说:‘不中。’你看咱是个老实人,人家说‘不中’,咱就搓搓手作罢。后来眼瞅着她往山下慢吞吞地走了。她走了我才琢磨:糟,这回就剩下我一个人啦!”
老头子说完哈哈大笑。我却有点难过。老人又咕哝:“天哩,俺一辈子没搂抱过女人。在俺眼里,女人慢慢成了神物哩,碰不得哩。俺琢磨:只要有个女人跟了俺,不管丑俊,咱都把她揣在怀里,一辈子也别让什么磕碰她。天底下的人都饿死了,俺也要出去抓挠点吃物喂她哩。俺要把她养得白胖。到了冬天,俺就用棉花、用那些软绵绵的茅草把她包裹起来。夏天,俺把她背到山口背阴地里,让凉风儿吹她。别看俺没有金钱银两,俺也能让她享大福哩!”
我听着听着,心里一阵感动。再后来老人声音低沉下来,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。在这个黑洞洞的山下小屋里,在这个老人不停的咕哝声里,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——少年时候的音乐老师……我想,真正懂得爱的,是面前的这位老人——生活多么不公平哪,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却一生没有触『摸』过女人。神灵之手为什么不把一个女人、一个好女人推到他的面前呢……黑影里我还想起了那个混账的斗眼小焕,这个无耻之徒有一次喝醉了酒,竟然炫耀起跟几十个女人的过往。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。面对眼前的老人,我不知该讲些什么。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。男人如果是一个真正懂得爱的人,就会死死护住最珍贵的东西。
在小屋的一片寂静里,我似乎又望见了音乐老师的面容。那是多么温柔、善良和美丽的一张脸,那双眸子在今夜一闪一闪……
《下房》
一
告别看山老人的那一刻,他倒有点舍不得我,而我也不愿马上离开了。我想该送给老人一点礼物。他见我在背囊里边找着,连忙摆手——后来他看到一只打火机,那目光就一直盯着它。这时我才明白:老人引火的器具还是最最古老的东西:火镰和打火石。他的屋子里甚至没有一盒火柴。我对这个发现感到惊奇,老人却一边用眼角瞥着打火机,一边躲闪着说:
“这东西好哩,下雨阴天也不怕,淋湿了也不怕,现在新兴的那种洋火(火柴)受了『潮』不行,沾了水不行,麻烦哩。”
我把打火机在他面前按了一下,一股火苗伸出来。我告诉他:如果里面的可燃『液』体用完了,就可以找一个下山的人,让他捎回一点就行了。老人不知听没听懂,我又解释了一遍。他取到手里,一下连一下地按,看伸长的火苗,后来又用两手捂起来说:“这叫‘自来火儿’。”
我们告别了。走了老远,老人还举着手里的“自来火儿”。我不知那是什么意思。显然,他把我送与的这件礼物当成了最珍贵的东西。老人高高地举着它。
离开了他,我一路上都在默想:人这一生啊,萍水相逢者太多了,有人只是匆匆一面,可是再也不会忘掉;他唤起你心底的那种东西,如柔情,如感念,会浓烈深长,比得上跟另一些人一生的厮磨……就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漫游,让我不断地遭逢和感受,探求和触『摸』——它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来自那些淳朴的、与劳动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心灵。这到底是为什么?他们共同的拥有就是单纯。单纯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——除此而外,单纯还意味着什么?它还意味着贫乏吗?不。比如说这座大山,关于大山里的一切,谁又比得上刚刚分手的这位老人富有呢?每人都拥有自己的一份,他们怎样相互比较呢?单纯只是被山野和劳动洗炼磨砺出的一种『性』情和特质。不单纯就不会忠诚,不会真正地去爱,就会犹豫不前,疑虑重重——既不把自己的心交给别人,又不让别人的心靠近自己——而在那些人头攒动的烦恼的街巷,在那个大城,一个人要生存,他首先要学会和掌握的一个最重要的技能,就是藏起自己的心……
我想到了从这片平原和山区回到那座城市的情景:每次回城之初,都有很长时间与周围的人谈不拢,别别扭扭——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不适感笼罩了我。我自己莫名地烦躁,其他的人也烦躁。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,知道那是山川大地重新给我注入了一种单纯,我与周边环境不再相谐,二者之间处于抗斥的状态……
越是往前,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。我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急促,全身热汗涔涔的。好像是那个山中老人给了我一种催促,进一步改变了我的心情似的——我想尽快见到鼓额和她的家人。
沿河的村子出现了茂盛的树木。再往前走,竟看到了绿『色』掩映下的几座小楼。我心里一阵高兴。这是一个好兆头:人们告诉我离这儿不远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,大约只有二百户,如今已经有一半的人家盖起了这样的小楼;村里的人差不多全都不种地了,搞起了工业,只雇来了很多长工和短工务农——最远的是从南方来的,最近的也是从大山两边、从平原上来的。他们说去那里打工的人比原来村里的人还多,如今这个小村已经更名了——原来的村名儿叫“车前”,那么眼下就是“车前集团了”。
“集团”在如今的农村并不罕见,尽管它让人觉得不伦不类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纷纷放弃了美好的村名,而叫起了这样非驴非马的怪名,让人感到很不自在。
往前走时,我打听“车前”时人们都知道,而要问什么“集团”,就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了。
走近一幢幢小楼,发现它们式样不太好,建得也非常粗糙,而且千篇一律。我一路上听人说,很多外地首长只要走到这里,一定要去看看车前的小楼。我走进新开拓的一道道宽敞的街巷,开始犹豫起来。我突然想到,在这儿打听一个打工的外地人大概是十分困难的。那些围着围裙、戴着套袖和工作帽的工人偶尔在街上走过,要向其打听一个人就像大海里捞针。后来我想,所有的打工者不可能没有花名册,于是我就找起了村办公室。一个黑胡子说:
“你是问‘集团’,还是哪个‘分公司’?”
他非常烦躁。我只好仔细地解释。
“那种小事领导怎么会知道?这里有成千上万人呢,老总能管那档子事?”
“那么我到哪里去问呢?请你告诉我好吗?”
“你到服务公司去吧!”
“服务公司”就是统管所有短工和长工的一个机构。我去了那儿,看到了一个红脸膛、双眼皮、肚子很大的四十多岁的汉子。他傲慢地抽着烟,用手指敲击着桌子,敲出了一种奇怪的节奏。我向他说明来意,他却故意拖延着时间,不回答我的话,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茶。他眼睛乜斜着,从上到下端量我,问:“有证件吗?”
我想了想,幸亏原来工作单位的一个证件还在身上,于是就交给他。
他看了看,见是某某杂志社的,鼻子哼了一声:“又是来拉广告的吧?”
“不,我说了,来找一个朋友。”
他从身边找出一个大本子翻来翻去,很快甩到一边说:“没有。”
我大失所望。我想如果她不在这里,那么要找就更难了,这里是各种各样的长工短工汇集地啊。我又问下去,描述我要找的是怎样的一个人,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,有可能在哪里做工等等。那人烦烦地说:
“反正她不在服务公司,去了哪我可说不上。再说在这儿打工的又不一定都在这里落名——他们一家一户自己雇的,你得到那里去找。”
这一下我可真的作难了。不过我绝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村庄。
二
我在这个村子宿下,一有时间就用心地打听起来。有一天我遇到一个老太太,她告诉我说:“你到‘老哈’家里去看看吧,他家就雇了几个女娃……”
原来“老哈”就是“集团”总经理,是这一片领地的头儿。
“‘老哈’这个人怎么样?”
老太太忙说:“俺总经理好,俺总经理让大家都富裕,俺总经理觉悟高哩,书底子也厚……”
她像背书似的背出了一串。我也就不再问了,只想立刻去找“老哈”。
他住在一幢二层小楼中。我发现这幢楼跟其他的二层楼并没有什么区别,打眼一看混在了一片建筑之中。这使我对“老哈”有了一点好感。
我按了一下门铃,立刻有人开了。开门的人几乎没怎么阻拦我。可是我刚刚走进一步,里边就传出一个声音。原来他在呵斥那个开门的人,他在喊:“干什么干什么?”我抬头一看,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,穿着红『色』的衣服,正捂着肚子,踮着脚尖从院里往屋内跑,砰的一声反脚把门踢严了。
我站在那儿进退两难,回头看一眼开门的老太婆。
她一副心慈面软的样子,对我笑了笑,然后把我让到了院子东侧的一个小屋里。
原来那是一个小会客室,里边有一溜沙发。老太太边给我倒水边问:“城里人吗?”我点点头。“你是报纸派来的人?”我一下明白了,这里的人已经知道我了。我告诉老人误会了,我是到这儿打听一个人的。
“这是‘老哈’经理家呀……”她的声音放得很低,还抬起眼睛往外望了望。
“有一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在这里打工吗?”
“你是说雇的人哪,”老太太板起脸来,“她们怎么会住这儿,她们要住‘下房’……”
我不知道“下房”是什么意思,问了问才明白,村子原来留下的那些小房子叫“下房”。现在的“下房”大半都用来堆积一些杂物,或者住一些临时打工的人。
老太太告诉:“你说的那人八成也有,不过得到‘下房’去问,你还是去那里找吧……”
她开始逐客了。我谢过了老太太,走了出去。
老太太没有送我,她只是在我迈出门槛的那一刻,“砰”地把门关了。
“下房”实际上就是原来的村子,它与新兴的这片楼房之间隔开了一百多米。这里倒可以好好端量这个村庄原有的面貌了。它们大半都是土屋和茅屋,其中只有几幢瓦房,不过盖得同样矮小,一『色』的石头墙。每一家都有围墙矮矮的小院,这一点和平原上那些小村没有什么两样。如果不是转过身去看那一片簇新的楼房,这些小屋子一点也没有令人吃惊的地方。走进街巷,一种极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。我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,而刚刚走过的那一片楼房,总让我感到有点不真实的感觉,就好像为了拍摄一部影片而匆匆搭起的布景一样。
街巷里,几只狗仰脸看着我。临街的墙倚坐的都是一些老人。我弯下腰来,一次次向他们打听事儿,一提“老哈”,他们都说:“你该到‘上房’去。”他们用烟锅划拉着那一片新盖起的两层小楼。我摇摇头:“我找的是‘下房’。”老人们眯上眼睛待了片刻,其中一个站起,用烟杆点戳着北边的小巷子:拐进去,走几步遇到一棵半朽了的老槐树,“正对着的那座小瓦房就是了。”我谢了他们。
老远就看见一棵粗粗的槐树,走近了一看,它真的朽过了半边,只是还没有死。槐树旁是一个矮矮的院墙,一扇虚掩的黑门。我敲了敲,没有应声,就直接走了进去。
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,前后两幢小瓦房。可以看出,这个院落已经是整个“下房”区最好的建筑了。院里青石铺地,半空里扯了一道又一道绳索,上面晒了各种各样的衣服。有的衣服湿淋淋的,这说明刚刚搭上去。我敲门,没有应声。我耐心地敲着,明白房门与院门不同,生人绝不可以贸然进入的。一会儿,终于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:轻轻的,极像一个女人……门吱扭一声打开了,探出一个姑娘的头——一个十几岁的女孩,瘦极了,眼睛特大,就是这双突然瞪大的眼睛把我吓得身上一抖。她头发『乱』蓬蓬的,手和脚『露』在很短的裤脚和衣袖外边,瘦得像一根麻秆。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,小得不能再小了。她那样子惊厥厥的,嘴唇『乱』抖:“找谁?找谁哩?”
“我打听一个人,她叫‘鼓额’,还有,她的父母……”
女孩一声不吭地盯着我,眼神尖利利的,的确让人害怕。她并不回答我的话,而是把门打开了。
我得到了应允,心里噗噗跳着,跨进门去……原来屋里搭了一溜地铺,地铺旁边是一些大柳条筐子,里边放了一些杂物。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长工睡觉的地方。这个村子的奇怪之处是不仅企业雇来了很多外地工人,而且一家一户还分别雇用了自己的短工,有的还是童工。在芦青河和界河两岸,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。这样一个发了热病似的村子,一个富裕的、疯魔一般旋转的村子,它养活了一大帮外地人。可我总觉得是外地人的脊梁支撑着,是他们顶起了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楼房,不过他们却要住在“下房”里,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给这个村庄打扫着一片陈旧的垃圾。
女孩两手冒着热气,通红通红。原来她一直在洗衣服。她的手简直不成其为一双手:它显得有些过大,红肿得可怕,有一个地方还在流血……我正看着,小家伙立刻把手背到身后。我忍住了,又一次问她鼓额的事情。她说:
“你说的是那个大脑瓜吗?”
“是呀是呀,她在吗?她在哪?”
“她爸她妈进泊里了,她出去买菜了。”
一块石头落了地。天哪,终于让我找到了!我挨近了地铺,一扯背囊坐了下来。
三
女孩把我扔在那儿,一个人到后边那幢房子里忙活去了。我待了一会儿,也到后边来了,一边帮她提水搬筐子,一边问着:“你和鼓额都是在这里打工的吗?”“是哩,俺俩在‘下房’拾掇零碎、洗衣刷碗做饭……”
“你们给那个‘老哈’做饭吗?”
“不,他嫌脏气哩,他在‘上房’有自己的厨子,俺是做给长工吃。还有,喂这里的猪和鸡……”
我这才注意到院落旁边连着两个大猪圈,有一些鸡和鸭子在旁边啄食。院子很大,南端靠院墙那一围遭种了韭菜、葱和豆角等等。看来这些蔬菜远远不足以养活这么多做工的,所以鼓额就出去买菜了。
等待的这段时间里,我有说不出的急躁。我张望着,真想马上就听到一阵脚步声。我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?她告诉:“小杆儿。”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,她细瘦得真像一枝小麻秆儿。我又问她来这里多久了?她说:“刚来时俺才十二岁,如今俺十七了。”可她看上去顶多有十三四岁啊。她说当年是跟爸爸一块儿被领来打工的,爸前年死了,她就一个人在这儿了……小杆儿说着,起身到旁边端那个水盆,那个大木盆让她端得很吃力,可还是用力把它抱起来。她走起路来一歪一歪,我去帮她,她却一闪身躲开了。
她转回来时,脚还是一歪一歪。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瘸子……在后来的交谈中我才知道,小杆儿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:她爸领她出来打工,实际上好多日子都在乞讨;讨不到饭,就帮路边的人家做点零碎活儿。她们这一路上苦极了,不知过了几条河,翻了几座山,只听人说到了平原就好了,平原上的日子最好混。她们就一直往平原上赶。谁知道平原这么远啊,她们走啊走啊,有好几次差点饿死……她爸是个良『性』子,遇事不慌,就那么慢吞吞地一边做活一边讨要,说:“孩儿,不用急,咱走到哪里都是‘一站’。”
小杆儿告诉说:她们原来的那个村庄有不少人早就跑开了,有的到东北,有的去南方,有不少就死在外边回不来了。她说爸领着她跑过了两个夏天,第三个夏天才看到了这片楼房。爸说:“平原到了,停下吧。”他们入了这个村子,再也没有挪窝儿。她爸在田里做活,秋天就搂着枪给老哈家看场院。“有一天俺爸的枪走了火,差一点伤了人。俺爸吓坏了,再后来就害了心口疼,不几天就……”
这故事让人不忍听下去。我说:“小杆儿,你该把手包扎一下,它养好之前再不能沾水了。”“我这手老这样,不碍事的。”她说着伸手就在裤子上蹭,大约很痒。这双手必须赶快包扎。我离得近了端详一遍,又一次催促:“它已经发炎了,你必须包扎了。”小杆儿觉得奇怪似的,瞥我一眼。那惊异的眼神让我想起刚见面的样子。
正这会儿我听见院门在响——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。他的个子比我还要高,也比我粗壮多了,脸是红『色』的,像印第安人那样的皮肤。他迎着我看,嘴巴很快鼓起来:“唔……”
他发出了狗吠一样的声音,这声音让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。
“哪来的人?”他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