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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6章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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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告诉他,我来这里找鼓额和她父母。

“你是她家什么人?”

“我们是朋友。”

“朋友?”他哼了一声,甩开我,径直向屋里走去。小杆儿早迎出来了,手藏在背后,不停地哆嗦,看一眼我,又看一眼进来的汉子,嘴里连连叫着:“连长,连长……”

这个叫“连长”的人好像被小杆儿挡在了门口,站在那儿吸烟。他一边吸烟一边瞥我,问小杆儿:“‘大脑瓜’还没回吗?”“没哩……”连长走近我:

“你打算在这儿住下?”

“我还没见到他们呢,我想见了再说……”

连长看着我,突然眼皮飞快眨动起来。这让我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些平原上的权势人物——他们有时就会做出这样一些怪异的举止,刚开始让人觉得好笑,后来才明白这是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,就像显『露』权力的徽章。比如说,在平原上常常发现一些握有重权的人,这些人手上不离一根牙签,有事无事都要剔牙。实际上他根本不是为了牙齿,而是从乡间大宴上学来的一种特别的行为习惯。我还遇到过一个五十多岁的村头儿,他的特征是不停地吸鼻子,每一次吸鼻子都要带动上唇一阵猛烈抽动,发出嗤嗤的声音。然而就是这个动作,使村里人充满了畏惧和景仰。眼前这个人则是不停地眨动眼皮。

他一条腿跨出半步,斜着身子站了一会儿,又眨了一会儿眼皮,就走开了。他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。他离开之后,小杆儿赶紧把门合上了。我问她:“这个连长是怎么回事?”

“他是负责武装保卫哩……”

我明白了。一个村庄与一个国家一样,也需要自己的“武装”。刚刚离去的这个人就是“老哈”的兵头儿。眼前的这个孩子大概和很多人一样,十分惧怕这个“连长”。

我们说话时,外面传来了脚步声——这声音让我一下就听出是鼓额!我喊了一声,打开了院门:小巷子里走来的正是鼓额……

她把刚买来的那些蔬菜和篮子紧紧拥在了胸前。她看到我时站了一瞬,然后就跑起来。她的菜篮子几乎顶在了我的胸前……这一团绿蓬蓬放着浓烈青生气的菜蔬横在我们之间……我把它们接在怀里,兴冲冲地和她一块儿进门。

“鼓额,鼓额……”

这鼓鼓的脑瓜多沉哪,它简直再也抬不起来了……

《阴暗故事》

鼓额的衣着、神气、身个,好像没有一点变化;她的父母倒完完全全像两个土人:他们比我以前见到时老得多了,头发和脸上、衣服上,到处都沾满了泥土。他们刚从地里归来,刨了一天玉米秸,挥动了一天镢头,全身都被泥土和汗水纵横涂抹过。他们刚见了我时,有一阵只木呆呆的,好像不认识似的,这样待了一会儿才使劲搓手,吐出一声:“东家。”

“天哪,孩儿该哭哩!”鼓额妈拍打着膝盖,不停地喊:“孩儿,看见东家了吧?看见了吧?”

鼓额就站在我的身边。

“她整天念叨哩,夜里不睡也念叨。这孩儿啊,就是恋着园子。你再不回来,她就毁哩。”

两个老人咕哝着,鼻涕眼泪都下来了。鼓额这时候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,不好意思地扳扳爸爸和妈妈的肩膀,扶着他们到另一间屋里去了,一会儿又出来端了一盆水……

他们很快给我在这儿搭了个地铺。“东家,多住些天吧……我把她拽出来,出来打工。你不知道俺这日子是怎么过的。跑东走西,翻过砧山……”

鼓额母亲说着抹起了眼睛。鼓额爸有点不好意思,一下下推拥着老伴。我告诉这一阵怎样追着他们的踪迹,从东到西地在山里奔波,如今总算找到他们了,我真高兴……

老哈家里的一大片土地就靠这两个人做。小杆儿和鼓额负责料理内务,做饭、喂鸡喂猪,有工夫还要到地里帮忙。小杆儿太弱了,腿又不好,做不了更多的事,就往田里送饭,帮着抱庄稼秸秆,拔拔草等。最忙时,他们一天三顿都要在地里吃,差不多要忙到半夜才能回来。鼓额告诉说,在这里做活可比园子差多了,“死挨……”

第二天我想跟两个老人到地里去看看,可是鼓额拽了一下我的衣襟,说有事情跟我说。她的爸爸妈妈也极力劝阻我留下“歇着”。老人走了之后,我就和鼓额小杆儿忙起来:给猪添食,把鸡赶到南边菜畦那儿,又到院角的土井里打好洗衣服的水。小杆儿的手让我担心,可是鼓额并没有说什么。她坐在地铺上,一直看着我,咬着嘴唇。后来她哭出了声音。我听见门外面小杆儿在做活,好像不知怎么把盆里的水推洒了。鼓额强忍着哽噎,抬起头:

“宁哥,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……”

“怎么会呢,四哥和万蕙还在那儿,到时候你也要回去……”

鼓额一下兴奋起来:“什么时候啊?”

“总有一天……”

鼓额的眼睛又垂下了。

“我看见了你,知道你安顿下来,就放心了。”

鼓额将信将疑地看着我。我期待着她说出什么。她又一次把头低垂,像在想什么。

下午我来到了田野里。这儿的土地还没有沉陷,是一大片很适合耕种的平坦无垠的土壤。庄稼一片金黄,秋天的收获刚刚开始。两位老人把老哈的那一大片玉米只刨掉了很少几垄,正在一刻不停地挥动着镢头。我帮他们把刨倒的玉米秸抱到一块儿,然后打捆。这里最累的还是刨玉米秸,我想亲手试一试,但他们推推拉拉不愿放弃手里的镢头。“这怎么使得,怎么能让你来做这苦活计……”我差不多是从鼓额母亲怀里硬把镢头给夺过来。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扬起镢头。

玉米棵简直像一株株小树,结实茁壮,我费了好大劲儿还是没能把它刨下来。一边的鼓额妈看着笑起来:“噢哟东家,你握镢头架势不对哩。”

她上来帮我,这才算把一棵玉米刨下来。只一会儿我的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,每扬一下镢头都要带起一些土,结果脸上头上都沾满了泥土。我想这天下午自己给予他们的惟一帮助,就是收获了几行玉米……

我们三个一块儿坐在地头歇息时,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快要散架似的,又酸又疼;饥饿袭来,肚子咕噜噜响。鼓额妈从身后一个布套子里取出了一块玉米饼。我们一块儿吃起来。布套子里还有一点咸菜,一个装了凉开水的瓷壶。这食物让我觉得那么香甜,好像许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一餐了。鼓额爸说:“在这儿做活不比别处,肚里要实在些。”我看着这一大片玉米,问:“难道就靠你们两个人收它们吗?”他点点头:“不过要看天气哩。天气不好,事情急起来,老哈就会再雇人帮忙。种麦子时还会添两个零工。”

我又问起了小杆儿的事:“这孩子真可怜,她的手伤成那样,也不让她歇息……”

说起了小杆儿,两人都不吃东西了,半张着嘴,相互看着。我继续问,两个老人就一声连一声叹气。

鼓额爸说:“那孩子啊,这辈子完了。”

鼓额妈也点头:“完了……”

我又问,他们才告诉:小杆儿爸在世时她的处境还要好一些,她爸一死,这个孩子干脆就成了老哈家的一块抹布,谁都拿过来用一用。“小杆儿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吧,有人就来欺负她,她呜呜哭。爹实在没法儿,就把她领到了场院上。有一天夜里爹背着枪沿场院溜达,那个坏种又钻到窝棚里去。小杆儿哇哇一哭,爹背着枪就往回跑。那一天是个月黑头,她爹看不清从窝棚里跑开的人影,就紧着问小杆儿那个人是谁?小杆儿只是哭,一个字不说。她爹就追上几步,瞄准那个逃远了的人影打了一枪……”

我想起了那个连长:凶狠的大眼、鼓鼓的腮帮子……

鼓额妈又告诉:小杆儿一开始也跑过,她受不了这些折磨,一天晚上抱了东西,撒开脚丫子往南山跑了。可惜刚跑了一会儿就让连长领人抓回来了,一回来就把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,身上再没一点囫囵皮。“俺来的那会儿她的伤才长好,一身的疤瘌吓死人。这孩子后背上的疤瘌有碗口大,你想想这孩子哪敢再跑……”

我实在不解:“就这么一个小姑娘,他们怎么就不放开她呢?”

“小姑娘肚里装了一些事儿哩。你想想,到哪一天她说出来,这一伙还不要吃官司?要不说他们死也要把她抓回来。有一阵他们怕小杆儿跑,就吓唬说:跑到天边也要把你捉回来,再跑一次,就把你腚上用火筷子烙上记号。她的腿就是因为那回逃跑让人给打断的……”

这该是我在大山里听到的最阴暗的故事了,可它就发生在眼皮底下。我把最后的一点玉米饼啃在嘴里,用力咀嚼……

这个夜晚,我尽管一再耐心地劝导和询问,小杆儿总是不愿开口。后来我把知道的一些事情说出来,只简单地复述一遍,问是否真的如此?小杆儿看了我一眼,又很快摇头。我鼓励她什么也不要怕。她就哭了起来:一开始像蚊子似的,后来呜呜大哭,用溃烂的手去『揉』眼睛。她一哭,瘦骨嶙峋的身子就球成了一团。我想这孩子身上一定有什么重要器官受了损害,不然就不会瘦成这样。她的头颅显得很大,那是因为她的脖子太细了,肩头尖尖的。

她一边哭着一边盯着门口。她大概害怕这时候有人突然闯入吧。我安慰她,给她壮胆。最后她总算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。

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,就是十五岁吧,一个夏天,大白天,那个连长就往她身上扑过来。她狠狠地咬了他,他就揍她。她的肋骨那儿差一点给打折了,疼得一动也不敢动。后来好不容易长好了,连长又来折腾她。她就告诉了爹。爹只得忍住,见了连长说:“连长,我给你跪个,啊?跪个还不行吗?”爹后来没有法子,就把她带在身边,看场院时也带在身边——这就发生了后来的事儿……那个连长只受了一点轻伤,好像是左胳膊出了一点血。连长恼恨至极,他把爹踢坏了……

我把小杆儿的话记下来。因为小杆儿不识字,我读给小杆儿听,让小杆儿按上了手印。小杆儿颤颤抖抖地在手上抹了点墨水,按了一下。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寻思,该怎么做这个事情,我是否有点莽撞?我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,那就是一定要做,要救人——小白如果在这儿,也一定会这样做的。

第二天,那个连长和几个人到这儿来了。他们对我问来问去:什么时候走?到底要干什么?等等。他们问不出什么,又叫走了鼓额和小杆儿。鼓额回来时已经半天过去了,她告诉:他们一个劲地问你是从哪里来,到底来干什么?最后又把小杆儿单独留下了。

我和鼓额正说话,来了一个系着领带、非常文雅的年轻人。他请我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去一趟。我随他走出下房,见小巷尽头有一辆轿车。我说:“路很近,就让我们走走吧。”他执意让我坐车,我还是拒绝了。

我往前走,轿车就在身边缓缓地开。窄窄的街巷上,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颈观望。

在一幢五层楼的顶层,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老哈。我原想这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,可见了面不由得让人一愣:一个五十五六岁的人,脸白得很,非常消瘦,下巴略有些歪,样子非常和善。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,口气就像与对方商量事情似的。他说:“听说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哩,俺这个集团最愿结交的就是你这样的人。好哇,咱大欢迎哩!”他随手把一个茶杯往这边推了推。我打开杯盖一看,原来是一杯浓浓的咖啡。我没喝。我心里琢磨的是,像这样一个心慈面软、面皮白净的人,怎么会有那么多运筹的心机,又怎么会重用一个连长?

“听说你关心年轻人哩,学问人都是这样。小杆儿,她现在成了孤儿啊,可怜。我整天忙集团里的事情,也没工夫问她怎样。下一步该送她进职工夜校哩,”他吸一口烟,“送夜校。我们准备把教育抓紧起来,这才重要哩……”

我特别注意到,老哈的手边竟然有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。

他请我晚上一块儿吃顿便饭,再谈谈教育的事。我一脸惶『惑』地谢绝了。原来这是一个热衷于结交文化人士的企业家,当年还是一个“文学青年”——在他的自我介绍中,我惊讶地得知,二十年前他发表过几十篇诗文,直到现在还试着写书呢……我吸了一口凉气。既然如此,我想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了,我说:“你肯定知道‘连长’是怎样一个人了,用当地人的话说,这是一个‘挨千刀的’。你准备怎么办呢?”

老哈的脸沉下来,然后眯着眼看我,说:“不错,这是一个坏人。可是你见过车前集团这一大摊子了吧?我想告诉你,没有坏人办不成事。所以我要用坏人,保护坏人,最后还要除掉坏人——只要是作恶的人,就没一个有好下场!”他说过之后,再不吱声。

我还想问他什么时候除掉“连长”?终于忍住。我太书呆子气了。

在分手的门口,他望着下房的方向,声音沉沉地说了句:“苦啊!就让我们一点一点来吧……”

他握住了我的手耸动一下。他的手十分柔软。

我回到了鼓额他们的下房,只有鼓额一个人忙来忙去。我问小杆儿呢?

“一直没回……”鼓额很担心的样子。

直到很晚了小杆儿才回来,见了我们总要躲躲闪闪。她差不多像一只小老鼠那样,一下溜到了自己的屋里。

鼓额走进去,屋里传来她们怯怯的说话声。后来就没有声音了。一会儿我听见鼓额在一声连一声地催促她,说了什么听不清。小杆儿没有声音。

鼓额出来,小声对在我耳边说:“坏了,连长『逼』着小杆儿写下了什么,还让她按下了指印……”

我设法让小杆儿明白:他们『逼』她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,这样一来大概会把整个事情都给搞糟——我最后一字一字叮嘱她:“你无论如何要相信,一定会有人帮你、救你,你必须离开这里,这是迟早的事儿!”

小杆儿浑身打抖,最后哭起来,用力掩住嘴巴:“你走吧,你快走吧——快些跑吧……”

她伸出了那双红肿的手推拥我时,我什么都明白了。一阵绝望。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耽搁下去了。

我出门时,鼓额就站在那儿。离去的时刻就这样突兀地到来……

夜『色』越来越黑,我出门后又踌躇了一刻,正想着什么,鼓额急匆匆地追来了。她有些喘:“连长诬你是窜进山里的‘人贩子’,还让小杆儿按了手印,让她出来作证……他们给了她三千块钱……”

我瞪大了眼睛:“小杆儿答应他们了?”

“答应了。她那会儿心里亏,才让你快跑……”

我一时什么也讲不出来。我站了一会儿,望着村子。没有多少灯火,那儿黑黑的。我最后一遍叮嘱她:“鼓额,你待在这里,一定不要『乱』跑。我们那边的事情了结后,我会来这里把你接走。”

鼓额急促地喘息:“宁哥,不管等多久,我都会等……你放心。那个连长是老哈的亲戚,老哈真的不坏,可就是灯下黑。老哈早晚会知道连长有多坏的……”

“老哈……他也说过让你进夜校的事情?”

“说过。他太忙了。他灯下黑,他真是不坏的……你不知道,他还写书、想学外国话呢!”

“我知道。我担心他一边写书学外国话一边坏——那或许更坏呢……”

要分手了。我终于转过身去。这个夜晚真黑啊。

《憨螈》

憨螈在林子里奔走,所有的雌『性』野物都望风而逃。有一只远近闻名的大『骚』狐不以为然,抽着自制的烟斗大模大样地在白茅地上溜达,说:“老娘我这辈子什么鸟儿没见?还用得着呼天号地吓唬咱?”它大口吸烟,抹着口水,故意站在上风头。这样它身上的气味会顺风吹到很远,让一些大型雄『性』野物循迹而来,在树丛后面驻足观望。那些从身边逃开的雌『性』野物有的好心劝它:“快拔腿撒丫子吧,这一回可不是闹着玩的!”『骚』狐喷出一股浓烟,吐了一口:“哧!”

一个黑乎乎的家伙,头顶是红黑间杂的稀疏的『毛』发,半『裸』,宽额深目,下巴格外大格外坚实,从一棵大赤柳后边晃晃悠悠出来——从模样上看有点像大猩猩,仔细看又是一个强壮的男人。『骚』狐看了一眼,笑嘻嘻的,心里说:“就是你了啊!”它向他远远地敬了一下手里的烟斗,一扭身子扮成一个村姑。那个黑家伙『揉』『揉』眼,朝这边望了望,马上急步走了过来。当他走到近前时,『骚』狐又一次递上烟锅。想不到黑家伙一伸手抓住,啪一下扔出了老远,余下的另一只手把它没头没脸地卷住,横着抱到一个结实地方,噗一声摔下了。它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蛮物,故意大声疯笑、蹬腿,喊着说:“嗯呀,好有劲的郎君!”黑家伙摩挲着草裙,龇牙咧嘴,发出一声声叹息。这声音开始不大,沉闷低缓,渐渐才急促起来。当他三下五除二将其压在身子下边时,那连连叹息竟像海浪一样呼啸而起。它什么也不顾了,只用两手使劲堵住耳朵,嚷叫:“受不了咱受不了,硬是受不了!”黑家伙只用三根手指就把它的两腿捉紧,提起来摔打了几次,仰着脖子大叹。这真是一座黑乎乎的山峦啊,这是『骚』狐一辈子经历的雄『性』伙伴相加的重量和力道,还有活活宰人的凶残劲儿。憨螈把『骚』狐改扮村姑用的那条方格花头巾咬碎了,又将它一头浅黄『色』狐『毛』咬得湿淋淋的。最后这叹息达到了顶峰,长吁三声之后又变成了哼哼……“哼哼、哼哼!”他叫唤的声音越来越小,接着一歪头死在了它的胸前。『骚』狐吓坏了,用剩下的仅有一丝的力气举起手掌,一下下拍打他的脸,推拥,挣脱,总算从这个死去的家伙身子底下挪移出来。

“我的天哪,就像遭了一顿滚雷一样!我这辈子不死也成了残疾,我得试试能不能挪动腿儿……”『骚』狐先费力地蹲了一下,然后才攀着旁边的一棵小树站起来,身子摇摇晃晃,“还好,天无绝人之路,这杀人的郎君总算没把我活活吞了!哎呀咱今生再也不夸海口了,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哪……”『骚』狐回身端量这个死去的大家伙,想细细看一眼他的草裙,一伸手,发现他的肚子还一鼓一鼓呢!“老天,这家伙还没死透哩,他大概是累昏了头了。”这么想着,并不离去,就从十丈之外找来烟锅,装上一锅烟吸了。它要等他醒来。

一直等了一袋烟的工夫,他还是昏着。『骚』狐走过去,盯着这家伙看,磨牙,屏气,浑身又一阵痛疼。它一怒之下,就将一撮红『色』的烟火磕在了憨螈的脑门上。眼瞅着那儿的黑皮烧得嗞嗞响,起了一个水泡——这家伙“嗷”一声大叫,跳了起来。“啊呀呀……”他抓着脑门,跳着,一转眼看见了『骚』狐,怔住了。他笑了。『骚』狐害怕地往后退着,退着,一下跌倒了。『骚』狐这才发现,刚才他们滚动的地方,凡是印下了他们体痕的这片泥土上,到处都生出了一种带鳞茎的蘑菇——蘑菇还在往上茂长,一边钻挤一边发出吱吱的叫声。憨螈揪起地上的蘑菇啃了一口,白『色』的汤汁顺着胸脯哗哗流下。他把蘑菇递给『骚』狐,它试着咬了一口,觉得那味道就像刚刚撕去了『毛』皮的鸡腿一般,又鲜又香,还带着微微的腥气。它不知不觉就吞下了一根,又从地上揪了另一根。吃过几只蘑菇以后,『骚』狐发现自己两腿、浑身,从上到下随处都不痛了。

他们吃着蘑菇,再次相拥一起。他的大嘴只几下就印遍了『骚』狐的全身,它因为出奇地发痒,有好几次它实在忍不住,不得已让下身闪出了原形。他使劲『揉』眼,摇摇头说:“嗯?我刚才分明看见你是红『毛』肚子……”它嘻嘻笑,说一句“咱明人不做暗事”,索『性』一抖瑟,让全部身子『露』出了真形——一条红『毛』斑斑的老母狐狸。

憨螈一声不吭看着它,哭了。『骚』狐问他怎么了?一下下揩他的脸、脖子,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他的哭泣。他说:“俺妈说,我是人,咱人就不能找野物,咱人只准找人……”

『骚』狐拍着膝盖:“嗐嗐有多么死心眼儿!什么人啊野物的,还不全都一样!刚才你觉得哪点不一样了?”

憨螈摇头:“我妈说了,咱要和她们生下一堆小憨螈……”

正说着,前边的树木摇动起来。憨螈惊嘘嘘地站了,说一声“不好”,侧着身子就想跑开,却被一长声吆喝止住了。那声音粗疵疵的好不吓人:“憨螈你给我老实待着!”

憨螈身子一委蹲下了。『骚』狐赶紧变回村姑,颤颤地趴在那儿。

原来煞神老母从远处听到了巨大的叹息,就一路追赶过来。她瞥一眼『骚』狐,上前将其一脚踩住,用脚跟三转两拧就让它痛得显出了原形。“你这个畜牲『色』胆包天啊,敢勾引我家孩儿!看我不立刻撕巴了你!”说着提起它的两条腿就要发力,嘴里“嗯嗯”发狠。

憨螈一下挡住煞神老母,一声声哀求:“妈吔饶了它吧,妈吔,都是孩儿『性』急哩……”

煞神老母咬着牙:“我恨不得把你这只『骚』狐开膛破肚才好!人畜不通婚,你这么高的道行还不懂这个?敢破了我家规矩,该当死上几回?”

『骚』狐哭成了泪人,叩头不息:“小狐罪该万死,不过也怨老母的孩儿太俊朗了,他这副身子这张脸儿,谁见了都受不了啊,谁见了都得提着裤子满地『乱』窜哪!咱这辈子什么没见,比他再俊朗的咱可从来没遇上,我敢说你孩儿天下无双……”

煞神老母听了喜在心头,闭闭眼,一脚把它踹起:“看在动了真情的分上,就饶你不死吧。不过从今个起罚你给我当差三年,去周边村子里为我卖酒——你得把几大坛‘欢喜酒’全卖出去,让村姑们一个一个品尝……然后……”

『骚』狐心领神会,赶紧接上话茬儿:“然后俺就把她们引到林子里来,亲手交给这个俊朗孩儿……”

“卖酒了卖酒了,仨钱儿一碗,俩钱儿一盅,咂吧咂吧嘴就知道不贵。咱卖女不卖男,女的喝了欢天喜地,男人喝了肚子痛得打滚儿……卖酒了卖酒了……”『骚』狐扮成一个上年纪的村『妇』,在大街小巷里吆喝着。真的有长辫子姑娘过来,掀了柳条篮子看里边那个油光光的瓷坛子。“你这闺女长得怪水灵,不用花钱就喝上一口吧!”姑娘说:“俺是小媳『妇』儿了。”“那也中,那更得张大嘴巴泼喝!”长辫子小媳『妇』试着饮了一口,一拍手,又连着饮了几口。她把一碗酒都咽下了肚,翻翻眼:“哎呀!我呀——”『骚』狐盯住她:“你怎么了?”“我觉得一股热气从肚腹这儿呼呼呼往上冒……”『骚』狐拍手:“那才好!一点不假,这就对了,这就对了!”

它和她拉着呱儿,不知不觉就把她引到了村外林边。长辫子小媳『妇』问:“你家忒远哪?”『骚』狐说:“荒野人家,别的没有,有的就是好酒、好男——”她说着小声对在她耳旁说:“这林子里近日出了个俊朗男人,他长得忒大块头儿,粗胳膊,一跺脚地皮都颤,哈出的气儿能传十里,最知道心疼女人了……”长辫子小媳『妇』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害羞,脸像一块红布:“你们林子里什么好东西都有,人参、蘑菇、还阳草,样样馋死人哩!”『骚』狐说一声你待会儿,我得撒泡『尿』了,然后就钻到了林子深处,再也没见人影。

长辫子小媳『妇』等得心急,就喊了起来。喊着喊着起风了,树梢摇得厉害。她有些害怕,刚要转身寻找回家的路,就看见一个大块头半『裸』男人抄着一条斜路赶了过来。她吓得身上一哆嗦,抬腿要跑时才发现身子已经不听使唤了。那男人浑身『毛』刺刺的,五大三粗,迎着她笑。她吓得连连倒退,像肚子痛一样蹲下了。男人也像她一样蹲下,撩着草裙说:“喏。”她不敢抬眼。对方这样盯了一会儿,开始发出缓缓的、低低的叹息。她在这一点点增大的叹息声中身子一下下摇晃,不知怎么就跌倒在地上。

憨螈嘿一声大叫,顺势压住了她。接着巨大的叹息铺天盖地而来。她吓得双手堵住耳朵,觉得整个的身子都给压进了泥土和沙子中,就像一只可怜的小沙鼠。她不停地求饶,说我再也不敢了,再也不来你的林子啦——我今生今世也不敢了,快饶了俺胆小怕事的良家『妇』女吧!憨螈哪里听得进半句,只将全身的重量加上去,同时声声叹息变得更加急促。整个林子里一片寂静,所有的四蹄野物,还有小鸟,都吓得一声不吭。

这时那个村子都听到了林子里传来的叹息声——像发力深长而又遥远的海浪,像海底的大涌发出的低沉之声——海边人跟这种声音叫“发海”。“发海了。”他们互相叮嘱一样看一眼,悄声说道。“也许是妖物在叫——”一个细心人听了一会儿,终于从中听出了什么怪异。因为他听到“呜呜嗷嗷”之声当中,还掺杂了一些巨喘和哽咽——类似于泣哭。“————”还有这样奇怪的声音。“妈的巴子,林子里出了妖精也说不定,赶明儿找打猎的看看去。”村里人议论,但还是掩不住地害怕。

憨螈终于停止了叹息。他压住的长辫子小媳『妇』已经气息奄奄。他昏倒在一边时,小媳『妇』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。她爬着,爬着,全身上下痛得要死,好不容易才坐起来。她发现身边这个畜牲一样的大男人仰躺着,已经半死了。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。她四处爬着,好歹『摸』索到了一根尖头木棍,两手攥紧高高举起,想把他的脸戳个稀巴烂——她攥紧,颤着、颤着,最后哇一声大哭,棍子掉在了地上。她觉得自己的五脏都在刚才那一会儿给搓『揉』碎了,不久就会七窍流血而死。正这时一种吱吱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:有什么正争挤着钻出地表,是一种带鳞茎的蘑菇!它们像蛇一样扭动,一钻出地表就疯长起来,一转眼就是一大片了。她伸手揪了一支,断茬儿上有『奶』汁似的白水哗哗流下来。她口渴难耐,就急急吮了一下。她一连吮了好几支,奇怪的是全身上下都不疼了,两条腿能站起来了……

她跑到一边的树丛下,小心地趴下,从树叶间看着那个昏死的男人。大约过了一刻,她看到他在沙子上蠕动了几下,竟唉声叹气地坐了起来。她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来,直盯着他宽宽的后背摇晃着,一挪一挪消逝在林子深处……

长辫子小媳『妇』回到了村街上,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她。他们觉得她的身体一转眼膨胀起来,两眼变得圆圆的像两枚铜钱,眼窝深陷且灿灿发亮,胸脯膨胀高过了下巴——总之整个人都与以前大不一样了。

“卖酒了卖酒了!”那个老太太又来了。长辫子小媳『妇』一溜烟跑出来,一把抓住老太太说:“哎呀你可害死我了!”老太太故作惊讶:“你这是怎么了?你上次喝酒还没给钱哩!”长辫子小媳『妇』红了眼圈:“我在林子里遭了男人!”老太太一瞪眼:“那是好事啊!多少人盼着这一天哩!”长辫子小媳『妇』咬着嘴唇,捏弄着辫梢:“你是没见哪,粗粝粝怪臊人的……”老太太伸手按按她的『乳』房,说:“快怀个孩儿吧,老大不小的了——猫三狗四,人是九个月——你到明年春就能下出小崽儿来。”“看看大婶说的,怪臊人的……”

长辫子小媳『妇』常常看着林子深处出神。有人问她怎么了?她就答:“里边出了个大妖怪,不过也怪实在的。”这样说话间肚子就大了起来。她突然明白了那个老太太的话,心里一慌,还有些高兴。

长辫子小媳『妇』每逢大街上卖酒就尾随上看,不止一次看见有大闺女小媳『妇』喝了老太太的酒,然后就相跟着进了林子。她们进去了,没过多久,林子里就传来一阵阵吓人的叹息。这声音像发海一样,呜呜叫、嗡嗡响,还间杂着呕呕声、抽泣声。街上的人都在这奇怪的声音里驻足不前,一脸惊慌之『色』。长辫子小媳『妇』咬着牙关谛听,面带微笑,对村里人说:“俺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。”

开春第一个月,长辫子小媳『妇』生下了一个男孩。

这男孩见风就长,不到半年就蹿到了母亲肩头那么高,除了说话还不太利索,已经奔跑自如。他七个月时模样像个半大小伙子了,唇上生出了一层黑茸。有一天他跑到街上,一下按住了邻居家的大婶,不容分说就要剥她的裤子。大婶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挣脱了,后来逢人便说这桩奇事:“看这个悍巴物,还没过生日哩,就想那事儿。天打五雷轰的没牙崽儿,把我胸口上抓了一块淤青!”

林子里不断发生离奇的事情。那些进林子里砍柴的、采『药』的,还有猎人,渐渐都有些畏惧。男人不曾遭遇什么不测,倒是女人常常出事。出事的女人一般缄口不语,回家后闭口不提发生了什么。不过这些事情是瞒不过人的,因为只要呕呕嗡嗡的怪声、还有那种奇怪的叹息声一阵阵从林子里传出时,都知道那只林妖又在折腾了。男人千叮万嘱,不让女人进林子。只有个把泼辣风『骚』的女人全不在乎,说:“也不过就是壮实一些罢了,他还能吃人不成?”一位大个子麻脸女人模样很像男人,方面大耳,嘴上还长了浅浅的胡子,是一位出了名的悍女。她一直没有孩子,一直盼着生一个,于是隔三岔五去林子里欢会。结果她不生则已,一生即不再停止,一胎三个,一口气连生四胎,正好一打。

林子四周的村子里全都人丁兴旺,而且新生儿一『色』男孩,个个壮实。他们身材长得出奇地快,一般在生日前就会走路,一岁左右即呈现出明显的『性』征。人们把这些孩子一律称为“悍娃”。这样的孩子渐渐多起来,于是大家也就见怪不怪,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——俗语说“靠山吃山靠海吃海”,靠近林子的村庄,就少不得生出一些悍娃吧。悍娃们长大了,四处急匆匆游走了,一个个脾气怪异,他们如果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东西,抬手就砸。他们最愿意毁坏林子,好像要把密匝匝的树木尽快毁尽,以便从中找出自己的老祖宗似的。只不过三五年的时间,那无边的大树就少了大半。村里的老房子,比如一些老辈传下来的家庙祠堂之类,也全被他们砸得差不多了。老年人唉声叹气,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。因为家家都护着自己的孩子,谁生的谁疼。最主要的是害怕,都知道这帮悍娃发起火来,砸巴起老胳膊老腿来简直不在话下。不止一位老年人被他们发火时砸死了。有的老人可能与他们积怨太深,砸死了埋进土里,过了十几年还要被他们扒出来,噼噼啪啪再砸一顿,觉得解气了才算罢手。

时间久了,都知道林子里的那个大块头儿其实不仅不是妖怪,而且从辈分上看,渐渐就要变成了老祖宗。因为这个关系,后来人只要一提到那个在林中时不时发出吓人叹息的家伙,都要细声细气的,都要说“咱老祖”怎么怎么……日子再久,大家也知道了他的名字,说一句:“咱老祖叫憨螈哪!”

一群悍娃起『性』最早,寻『摸』女孩的劲头也最大。他们从数量上看比女孩多出数倍,所以就要到周边村子里找尽女孩配对儿。这样很快就闹起了女孩荒——没有办法,悍娃们只得蹿到镇子里、城市间,以各种方法寻找女子。一代代过去,他们生出的下一代看上去渐渐与常人无异,身体发育也没什么特异之处,只是那脾『性』是深藏了的,根子扎在了血『液』中,一有合适的时机就会发芽,那时候呈现的一切特征都和老祖宗无异。

憨螈在林子里以逸待劳,从来就没有缺过女子。这不光因为有人喝了酒要进林子,还因为有个脾气暴躁的煞神老母——她动不动就发火,一发了火就要将村子里、还有过路的女人往林子里驱赶。她凶神恶煞般张着大手驱赶她们,就像赶一群羊:“嘬呼!嘬呼!”她们在这声音里没命地跑啊跑啊,常常是没头没脑地一头扎到了林子里。这里正有一个穿了草裙的大家伙等着哩,他身上背个酒囊,时不时地饮上一口,见她们进了林子,就抹抹嘴巴,当仁不让地走过来。

煞神老母这期间像个总监工一样,动不动就催促迟迟不愿出窝的憨螈说:“就知道死睡!快去林子里吧!”憨螈打个哈欠,咕哝:“我想俺爹了。”煞神老母哼一声:“那是个畜类玩艺儿。”“你又骂我爹了。”“我就骂你爹。”憨螈叹口气说:“摊了这样的妈谁也没有办法。”“你知道了就好。你给我乖乖地上工去吧。”

憨螈为了报复母亲,有时故意和一些野物嬉闹一场。特别是那只『骚』狐,他和它就从来没有断过那事儿。他发现它闪化成村姑的那一会儿,脸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慈悲。『骚』狐总是用饱经沧桑的目光打量着他,与之诉说衷肠。他愿意和它分享自己的酒——因为这不适合雌『性』饮用,所以『骚』狐每次都被这酒醉得双眼斜刺,原形毕『露』。他于是正好借这机会看它蓬蓬的大尾巴、腹部那两溜干瘪的『乳』头。年岁不饶人哪,瞧一只风『骚』母狐老成了什么模样!他有时在心里将它比较自己的母亲,觉得这只母狐对他远比煞神老母要体贴温暖许多。他总是将任何事情都拿来与它商量,从中请益。『骚』狐说他:“你也太老实了!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还管什么人啊畜的,只要你相中了就尽管睡——你妈不是说你爹就是一只畜牲吗?”憨螈觉得这话实在有理,而且一提“爹”这个字,就让他悲从中来,然后就更加怨恨起煞神老母。

憨螈从此真的过上了自然流畅的生活,一路睡了不少野物。他和犀牛、河马、海象,甚至是一只大蟒,都生下了一些小憨螈。这些生命从模样上看更加怪异,从脾『性』上看又与村里女人生的有所不同——好在它们都有亲缘关系。

一个大好的月亮天里,受母狐几天来的暗中召唤,不知多少憨螈的后代都默默地往林中走来。他们是来看望父亲的。

憨螈身背大酒囊坐在一棵老橡树下,头顶是大伞一样的浓密树冠。他的面前跪了一片大大小小的人儿,这些人当中有野物生的,也有人生的,所以如果仔细看看脸庞,一个个有着不同的神气:有的像河马,有的像蟒,还有的像野猪和海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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