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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7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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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心旅》

……蓦然立定,看一座座山岭甩到身后,看苍苍茫茫、波浪起伏的山峦消失。开始的时候会惦记来路,一根细而柔韧的线在牵拉不息;后来这线越扯越长,终于化为一根透明的、若有若无的游丝……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心界里一片茫然。前边是混浊而宽阔的河流,但模糊了河流的名字;找不到河桥就踅回。脚印在茫野绘下了奇妙的图案。朦胧中幻想一个仇人、一位挚友、一次宿命般的爱情、一点微薄的希冀、一腔忧伤、一次深深的创痛。空『荡』『荡』的长路将各种呼唤都甩在了身后。心里隐下了火焰,背囊里装满了友谊和宿怨、一把匕首、几支折碎的香烟。一遍遍默念武早——你同样行走在漫长的旅途上,你挣脱了林泉,却无法走出象兰的『迷』宫。

武早的信在旅途上成为我惟一的读物。我能够想象他的状态,他沉浸在一种情境之中,疯『迷』一般写下了这些无头无尾、前后纠缠的话语。在信中,他越来越多地把我和象兰这两个不同的收信人搅到了一块儿——这使我不由得要想:最终怎样将这些信转交给那个女人?

这样的时刻,多像跟酿酒师面对面地对饮,倾听他的呓语。

……他们把我囚在铁笼里。可我不会伤害任何人……有了想事情的时间,从头想了一遍仇人。我不认识他们:可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,想毁掉我。是的,我明白,有什么在一点点靠近……模糊的不认识的仇人更是可怕,他们才是真正的仇人!你快来吧,来吧……我听到了咚咚的响声,从地下传来。有人硬是用十根手指挖开了一个洞。

日夜想你。合计自己有多少钱。一千六百多元积蓄,全部取走吧。我当年属于承包集团成员,按奖罚条款,可获两万八千三百元——你可以支配它的百分之八十,剩下的,嗯……装一点放在衬衣小口袋里……钱是小小的通行证。有个家伙长了一双女人的眼睛,猛士的心肠。他在煅制一把宝剑,一旦功成,削铁如泥。时势造英雄啊,我觉得在这个家伙身上,也包括他的那些北方朋友,有点特别的力道……让我们拭目以待。你属于海底精灵。告诉你一个秘密:茅屋一角有两块青砖,上面盖了一层浮土;把砖头撬开,下面就是一个木匣,油纸里包了三万金币。

这是为一桩大事情准备的本金。我告诉你,不是让你取走——一旦发生大事——那个大事眼看就快了——你我都要用它。我们要有个提防。有一天我把砖头撬开,『摸』了『摸』金币,那个拐子老头用枪顶在我的后背上,枪口冰凉。他误以为我是来取它的。我头也不回,只慢腾腾把怀中的一点钱掏出,合到一块儿,然后放平砖头,再蒙上浮土……那支枪筒从后背撤开了。我看也不看,拍拍手走开。

半夜里睡不着,惦记那个大事——它真的快了,北风里传来了消息。我点上蜡烛,到那个角落一『摸』,砖头还在。我撬开看了,里面空空的!我哭了。让我真正难过的是……象兰,你知道我那会儿看到了什么?那儿只剩下了我刚放上的那一点钱。他们取走了所有的金币,然而扔掉了我的钱。他们遗弃了我——

只有你才能收留我,才是我的归宿。可是如今你也厌恶地把我推开。从此我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。那就一个人走开吧。我想有一支枪,一支连发短枪,藏在衣襟下面,在孤单无望愤怒难挨的时候,在急得要撞墙的时候,就拔出来:砰砰!

我也是一个独身大侠,有一天会将你劫走,把你驮在马背上,一阵鞭打快马……老宁啊,这家伙偶尔唱几句滑稽歌谣。酒中的亚铁氰化钾,在酸的作用下会产生剧毒氰化物,一旦超过五十毫克准要死人。结果毒死了一片少女——一个个水灵灵的,十七八二十来岁,一米七以上的个头儿。可惜!这真应了那句话:“情有可原,罪不可谊。”所以我才落到今日下场。不过你得给我申诉的时间,并请少用术语,法官们不懂。那些家伙见了女人就越发严肃。官司打不赢是铁定的了。不过你该走走过场,以便心安理得地躺在那个鬈『毛』小子怀里。那家伙胸脯上刺了一条青龙,属于刀脸一伙。那瓶酒给我留着,不准开启。

你怎样对待梅子?都将在我功过分明的笔尖下记得一清二楚。谁都逃不掉惩罚:我因为酿酒的过失,你因为更可怕的事情。咱们承受吧。不要后悔也不要埋怨。承受吧!

……

……你必须承受。还记得那个刮风下雨的夜晚吗?门紧闭着,可门缝里『射』出了灯光。有玻璃杯相撞的声音,有哧哧的笑声,捂着嘴笑!风雨声里我听得分明。刚下了飞机,这是你始料不及的。我知道鬈『毛』小子与你扳着手算好了日期,可就是不知道我会提前飞回,咱马不停蹄。我认识一位女司长,胖大俊美神通广大,没有官腔,温柔过人。她亲手给我偷偷打了两件『毛』衣呢。她的哭声让我猛醒,糟!那会儿奋力攀住悬崖,指甲脱落,疼痛钻心……攀住,用力一翻,就过来了。迎面闻到了芬芳的酒香,那是我亲手酿制的啊。

黑人朋友搂住我。崇拜者,一个异邦兄弟。艾克这家伙把我们强行分开……女司长冷若冰霜。艾克对在我耳朵上说了一句粗话。险些与他一刀两断。女司长生了两个孩子。她想躺在桌子上撒娇,泪流满面,叙说童年往事。她的大脸像面盆,硕『乳』可日产两公斤优质『奶』……她为我,可以忽略从未忍受的污辱。厂长见过女司长,回来说,她指着他的鼻子训话,脾气太暴躁了:“都是为工作上的事儿,用得着这样?”厂长龇着一口大牙,不停地埋怨。

象兰,歌里这样唱:“大半个晚上我看书,冬天我到南方……”听从歌的劝告,冬天咱们也到南方。我抵达之后会给你写信……在南方,我将向你讲出一切的秘密、隐私,讲出埋藏积蓄的地方——将来要做的那个大事、小时候的一切奇遇,以及梦中的不检点、不卫生,还有那个朋友的冒险、奇遇、艳遇,以及有失国格人格的一些经历……绝不向你隐瞒什么。我将作最后一次申诉,你如果厌烦,我就躲开好了。

妖精,腰缠万贯的美女,这之前除了看澡堂的王大爷,就没人见过你的『裸』体。鬈『毛』小子!双眼像鱼鹰……一个恶心鬼,人渣。有一个留背头的人,说起话来瓮声瓮气,穿花格子衬衫,在宾馆耍流氓。这家伙庸俗不堪,曾向我讨要治秃疮的『药』方,后来才知道他妹妹患了秃疮。那个早晨女房东一起床就向我做了个鬼脸,我吓得慌忙不迭地躲进浴室。我告诉艾克,艾克简简单单一挥手:无稽之谈。可那是真的啊,外国鬼脸实在令人心悸!

老宁,你做酿酒师,我来写歌谣。我会用粗拉拉的嗓门唤醒宇宙。我还要告诉你一些锤炼生活作风的小窍门,告诉你做苦艾酒的新方法,告诉你1985年之后,英语里面又出了哪些新词儿……我们酒厂有人搞同『性』恋,有人吸毒,食堂老师傅午夜捣鬼。象兰的父亲是万恶之源,象兰的母亲亭亭玉立——她已离开两年了,咱可否将其母视为岳母?我将告诉你,你的女儿剥夺了我的全部权利:爱的权利,亲热的权利……“法庭上见?”聪慧的朋友,无所不谈的至交,我既然向你真诚讨教,那你就该对我直言相告。还有鬈『毛』小子的无理以及各种荒唐举止,他与厂长家人的风流韵事,以及象兰晚年可能遇到的种种伤害……我是否该向有关部门以及我至爱至亲的人儿早日提个醒?其次,我是否应该及早索回我出国归来填制的那些表格,以及我被捕之后遇到的种种不堪忍受的虐待和人身污辱,并将此详细记载呈送相当层级的领导?再其次,我还担心丧失某种功能,因而曾一度拒绝服『药』接受治疗。可是他们在病人失去知觉的状态下完成的那一切不得而知,并且是否有损我的尊严,以及剥夺了我的某些起码权利,等等……

象兰对我造成的心灵伤害以及肉体伤害,却让我难以忘怀,耿耿!耿耿!我曾发誓不言隐私,可是我仍要指出象兰的一些怪癖、奇才异能,以及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蛮横折磨和某些无理取闹。她以爱情为名尝试一切,使人痛苦不堪,只留下一息尚存置之死地而后快……整个细节无法详述,总之你该听到我的午夜呻『吟』,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在风干,直至化成灰烬。我如果是被毒死的,那你将从化验报告单上看到氰化物的提示。我如果失踪,你就该到最肮脏的那些角落里去找找,细细挖掘一番。也许我已经在马路旁的枯井里变成了一只风干鸡。也许这一切压根就不会发生,不过是虚幻的假设。很久以来我就瞄准了一块幸福之地,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:我将要在那里与世人展开周旋,捉一场天大的『迷』藏。待我胡须斑白再做儿童。我将告别凡俗尘世,气死和尚与道人,在人所不知的一个角落里微笑:嘲笑、冷笑、讥笑。我将变得无私无欲心底坦『荡』,变成一个自由自在的真人。在那里,我既不乏创造的欲望和劳作的机会,又不乏一个温暖的小窝。那地方也许对你并不陌生,可是你做梦也想不到我届时到底会在哪儿——我不是说这里、那里和哪里,也不是说昨天、今天和前天;你和我走过的地方,你自己总该有个划算吧——我不说你也知道那里有多么美妙,那次你差点落进了一个挺好的圈套——你摆脱了,我走进了;你离开了,我回来了。象兰!接生婆来了,不用嗥叫了!先喝上一点白兰地!再喝上一点老白干!

……

我读到这里,突然觉得武早的信在提示什么,这或许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——读至今日,我终于、我渐渐——想到了一个地方!天哪,他现在真的会在那里?

“那里多么美妙”“你和我走过的地方”“你差点落进了一个圈套”——它在哪儿呢?想啊想啊,我当然不会忘记,从这儿望去它就在西北方向,离此地大约四五十公里外的河口!是的,它就是界河和芦青河入海口,是它周围那片无边的水洼沼泽——在那一处处沙堡岛上,在蒲苇遮天蔽日的荒凉之地,我和武早曾经历了一段新奇的冒险……

武早信的字里行间显然正在暗示:他要重新回到那个地方。

我的心头一阵豁亮。不过当我抬起头来,遥望西北方向的那片『迷』茫时,又开始有些犹豫了。

……你的真正秘密从来也没有告诉我,我想学你一样闷着,可惜做不到。我的秘密就藏在一块破布后边,你把眼睛对准上面的洞眼,就会看到……老伙计,你不要把我看成一个满嘴胡言的人,也许有一天我真的把象兰抢在马背上,一口气跑到那个地方,关上门过起与世隔绝的日子——她想不过都不行!硬过!好兄弟,好久没有坐在一块儿喝酒了。你不该喝那些葡萄酒,无论它多么有名,也都是为一些小脸苍白的人准备的;你该喝拐子四哥的瓜干酒——喝了它满脸通红,浑身冒火,勇气倍增……

从信上看,这种暗示正渐渐变得清晰。我怎么没有更早地读到这封信!我此刻真的认定:他去了那个沙堡岛。

我沿河畔急走,一路听着哗哗水声。河道尽管污染严重,但蒲苇仍然活得很旺。只有仔细端量,才可以发现那些蒲草在这个秋天里过早地黄了梢头,而且蒲棒细如手指。往常它们总是长得十分肥硕。我记得小时候常去揪一些嫩嫩的蒲棒咀嚼,感受一种奇特的蒲香。那时拐子四哥叫它“蒲米”,说:“吃一点蒲米哩。”蒲棵旁有什么发出“咕咕”的叫声,溅出了水声。那种动物的生命力是何等顽强,竟然能在棕『色』的河水里存活。我想它们不会是鱼,也不可能是青蛙。

河边『潮』湿的盐土上有几棵瓦松,这种草本植物一般都生在屋顶瓦缝中,它们胖胖的肉质莲座叶那么可爱。瓦松旁边有几株大马齿苋,黄『色』小花已经枯败了;臭荠、地丁草和球茎虎耳草在这里都不罕见。过去随着走近河的下游,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树木越来越密,灌木连接一片,以至于很难通过;一群群的鸟雀栖在其间,人走一程它就送一程,起起落落,吵闹不停。以前在中下游地区还可以看到美丽的枫树、麻栋、蒙古栋和怪柳、流苏树,甚至还能看到一两棵日本泡桐。而今这些都消失了,剩下的寥寥树种大半是黑榆和旱柳;灌木则主要是紫穗槐棵……

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座摇摇欲坠的木头漫桥。过了河往西,再沿着东岸走向河口的沼泽——而今我对那里的变化一无所知。当年我和武早完全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闯到了那片天地去的,所见所闻让我们目瞪口呆。

我们那会儿在芦青河西岸的林子里,不知怎么就接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水网,穿过曲曲折折的蒲间小路,来到了一个沙堡岛上——它是我们见过的所有沙堡岛当中最大最不可思议的一个。这里除了有一条小路可以穿过沼泽,通向海滩平原之外,其余都被淡水或海水严严实实地包裹了。沙堡岛四周有着各种各样的水生物,鱼类贝类丰富。所以岛上住的那些人是相当富裕的。刚开始我们还以为那儿只有一些打鱼人、流浪汉等等,后来发现了一片简陋而古旧的土屋,才知道这儿已经有了相当多的定居者,显然从很早以前就形成了一个村落。它是自然形成的,所有居民一开始都是逃荒者和流浪汉,后来又来了一些采海蜇、做海蜇皮的手艺人,一些逃避计划生育和逃婚者……我不敢说这其中就没有身负重罪的逃犯。这些都无从考究了。最令我们惊讶的是他们自给自足的生活——在那些穿戴奇特、神态怪异的自由散漫的一伙当中,竟然还有自己的头儿、自己的“赤脚医生”。

在这个自然形成的“公社”里,首领竟然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,她有两个娃娃,但没有男人。所有的人,无论老少都跟她叫“大婶”。所以既可以把“大婶”当成绰号,又可以当成名字。这是一个神奇的去处,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聚居地,这里没有治安官也没有税务官,没有当代社会的其他组织,却维持了大致不错的生活秩序。“大婶”君临一切,像个女王。我们因为贸然闯入,结果受到了囚禁,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算消除了误会,最后总算受到了不错的款待。可是“大婶”提出的各种各样的要求也真令人难堪,这就是武早所说的那个“差点落进的圈套”。总之那一次脱离是颇费周折的……

我一路想的是,如果武早真的跑到了那里,对他而言也许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;不过我又替他惋惜,因为我宁可让他待在那片即将沦陷的土地上,待在我们身边。

“大婶”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。她长得并不难看,但长期离群索居的生活,使她有了一副古怪的神气,这神气已经完全不同于我们平常所看到的那些人。她望着你,一双眼睛喷吐着激情和欲望的火焰,野生生的,像看一个猎物,一个囚徒。她伸出那双粗糙不堪的手,指挥着岛上的居民。他们在她身边既嘻嘻哈哈又规规矩矩,一个个奔跑起来撅着屁股,多少有些慌里慌张的样子。我想她就是靠这样的一双粗手,才把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原始村落管理得井井有条。村里差不多没有一件现代用品,没有电视机,没有收音机,更没有其他的机械。这些人的主要收入,就是每年夏秋两季在海边上静静地等待风浪推涌上来的海蜇。他们把海蜇在沙滩上直接放上明矾做成海蜇皮,入冬以前再运出去,换回米面油盐和其他生活用品。他们很少知道外界的事情,说起所有的现代事物,都要奇怪地加上一个儿化音。比如说他们跟飞机叫“飞机儿”,跟电视叫“电视儿”,跟美国叫“美国儿”,跟开会叫“开会儿”,而只有称呼自己岛上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才免掉这个儿化音。后来我琢磨,那种儿化音除了在表示一点点新奇之外,大概还有一点儿藐视和拒绝的意味。儿化音也是一个标记,以便于将外部的东西与岛上的东西加以区别。我发现他们治病主要靠一根银针——我曾问,如果这里的人得了重病怎么办?大婶说:“那就多扎几针。”我说如果有些病无法医治怎么办?大婶说太重就更好办了——死。他们的饮食很大一部分是海产品,所以我不知道发生了食物中毒怎么急救?在外地,一旦有了这种情况就要赶紧输『液』,晚了就会脱水不治。但在这里他们似乎生活得很好,好像压根就没有那些忧虑似的。事实上也正是这样,住在这个沙堡岛上的人很少有患重病的,在几年的时间里,除了几个老人的自然死亡之外,差不多没有一个因疾病身亡。大婶告诉:在他们这儿,最危险的事情就是逮海蜇时被它们有毒的彩带沾到身上。她说这里的人知道怎么对付那些怪物:“把铁抓钩柄弄长一点就是哩。”尽管这样,在捕捉海蜇的季节受伤的人仍然不少。

我们那次还了解到,有一个壮汉,竟然在天冷时划着一个小木船到大海深处去采一种大海贝。那种大海贝的名字叫“天鹅蛋”,吃的时候要连壳一块儿放在锅里蒸熟,那真是鲜美无比。不过这种美味只有到大海的深处才能采到。大婶说那一天她过生日,沙堡岛上的壮汉没法表达自己的心意,非要划船去采“天鹅蛋”不可——天暖还好说,他们一头扎到水里就成,可是天太冷了,眼看就到了深冬;结果呢?那个壮汉还是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,一连采了十几个“天鹅蛋”,这才划着船往回走:半路上冻得手不会动了,桨也握不住,再后来就冻得半昏,伏在船底……那一次这个人眼看就给冻死了,岸上的人呼天号地喊他,点起了几堆大火;北风越吹越大,呼呼开着浪花,雪白雪白——谁知道这场大风也有个好处,它硬是把那个冻僵的汉子和小船一家伙掀到了岸上……大婶说那一天是她亲手把那个冻僵的汉子抱回来的。大伙让她把他抱到火边上烤,她知道这一烤准会要了他的命,就解开衣怀抱着他,在大伙的注视下,一直抱到自己的小土屋里。她把两个娃儿推到一边,搂着那个大汉,硬是用自己的身子把他暖过来了。大婶说:“如今他就是俺屋里的人了,两个娃娃见了他也都一连声喊‘大,大’……”

那一次大婶对我和武早说:“你俩要能留下,孩儿也跟你俩喊‘大,大’……”

那个让人惧怕又让人怀念的沙堡岛啊!

《疯『迷』的海蜇》

在我的印象中,这是界河水位最低的一次。过去在这个季节,河水会把近堤的蒲苇蒙住,只『露』出很小一片梢头,连水柳都给盖在了波涛下边。浩浩『荡』『荡』的河水一下子使河床开阔了许多,往日看到的辫形河流,那些五颜六『色』的植物,还有高高低低、极不平整的堤下凸起,都被覆盖了。打鱼人也寻到了一个最好的季节,他们吆吆喝喝,在河的中下游奔忙:小船上的人奋力『操』纵,一次又一次阻止了船体打横——在风浪中横船是很危险的,所以他们总是注意让波涌与船体保持一个十字交叉。各种水鸟也突然多起来,嘈杂的叫声震人耳膜。不时有大鱼在水面上一跃——整个洪汛期的河流就是这样。

而眼下由于上游取水和蓄水越来越多,加上天旱,界河只留下了可怜巴巴的几条小水流,吃力地濡湿了河床当心的一条水道。所以我在下游蹚过界河时,竟然毫不费力。水流只达到膝盖那儿,最深的地方也达不到腰际。界河与芦青河的不同之处就是它的水流还算清澈,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敢忘记上游淘金者使用的氰化物。据说有一条牛饮过界河水后就死去了。

临近河口处是一片沼泽,水草稀疏处还可以看到闪闪发亮的水流。这儿的地下水位已经很浅了,所以漫流过来的河水不会渗掉。在那儿行走必须小心翼翼,要绕着一些凸出的沙丘往前穿行。杂树棵子和茂密的水草老要挡住去路。这里还有很多蛇,有一次我差点踩在一条盘得圆圆的蛇上。

这次我想绕开沼泽,沿左岸到达海岸,然后往西寻找那个沙堡岛。如果顺利的话,那么沿着海岸向西走上二十多公里,就可以找到那个最大的沙堡岛了。不过类似的岛子很多,很难弄清到底哪一座才是最大的。我这会儿后悔上次没有画下一个地形图,因为那时可没想过有一天还要返回这里。

在界河以西这片平坦的野地里,我和武早曾经消磨了很多时间。这片海滨地带实际上不是一个开阔的平原,它与河右岸那片海滩只是勉强地联结着:如果从高处俯视,这只是一个镰刀形的沙坝。这道沙坝形成的年代没法考证,不知是先形成了水下沙坝,待一年年海退之后遗留下来的,还是因为其他缘故堆积而成的。我的一位老师一度认为沙坝是冰川后期海面上升所淹没的岸外沙堤——后来围绕这个观点发生过很多争执,他从未改变自己的看法。人们发现无『潮』区的沙坝发育最好,于是对于沙坝的成因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取得了共识:小『潮』差有利于沙坝的发育,而无『潮』海岸的沙坝往往发育得最好;其次,绝大多数的沙坝是暴风浪的产儿;再其次,沙坝形成的位置与破波点的位置大致相当——沙坝的发育总是与暴风、与海浪作用的近岸流系、与泥沙输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。在暴风浪期间,往往会出现强劲的波流,这时候受袭的海滩物质就随着低层回流向大海输送,并且不断堆积在一个流速较小的区域内;而另一方面,暴风浪在向海岸传播的过程中又会变形,使底部水质点的向岸速度大于离岸速度,这就形成了底部水体和泥沙的汇聚点——泥沙堆积形成沙坝。

我的老师在当年喜欢用一个术语,叫做“崩波”,动不动就说:“简直给我来了个崩波!”刚开始我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。后来他的婚恋受到了意外打击,为了表达那种无法抵御的痛苦,他搔着头发说:“她简直给我来了个‘崩波’!”我琢磨着这个词的大致意思,直到几年后才真正弄明白了什么是“崩波”——这是那些搞海岸动力学的人捣鼓出来的一个词儿,指波峰附近出现的、沿着下坡漫延的浪花,它到了海岸线附近布满泡沫——是逐渐消失的一种破碎波。除了“崩波”之外,还有波浪扑向岸面时变得陡立、进而上部发生弯曲,最后以整个水体向前卷倒的那种“卷波”。另一种具有湍流特点的波浪,它们移向海岸冲上岸坡,然后还能返回海中,这种波浪被称为“激波”。一般而言,“崩波”大都发生在坡度非常小的海滩上,看起来“崩波”并不比“卷波”显得更来劲,只不过“崩”字发音的时候,必须双唇紧闭,猛地吐出来,这会造成一种更强烈的效果罢了。而你如果身临其境地站在海边上,一眼望去,显然会觉得“卷波”更来劲,它给人一种侵犯和裹挟的恐惧感。人在“卷波”面前不由得要连连退却。

界河入海口这一周遭看上去要比蚬子湾污染得轻,几乎察觉不到海水的任何变化。不过走在海岸上,仍然可以看到冲刷上来的石油凝块,并要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乌黑黏稠的东西。还有,这里死亡的扇贝和鱼类也很多,一个有经验的赶海人绝不会随便捡拾它们。但这里的海水仍然是蔚蓝的、清澈的,它起码没有改变颜『色』,没有漂浮化工厂和造纸厂倾卸的那些废料。而在蚬子湾,风浪滔天的日子里一眼望去,可以看到名副其实的“雪浪花”,不知就里的人会欢呼雀跃蹦跳过去,站在久久不愿消失的雪浪前边拍一幅照片,却不知那些泡沫含有强碱和其他化学物质。而界河入海口这儿仍是一片蔚蓝安静的海,风浪很小,鸥鸟也很少。我想那些聪慧的鸥鸟大概也知道河口附近孕育的危险吧。

再往西走,远离河口的地方渐渐出现了翱翔的水鸟。原来它们在躲开从陆地冲来的物质。向西十几公里就可以看到那些沙堡岛了。所谓的“堡岛”就是『露』出在高『潮』位之上的堆积体,它们延伸的方向差不多总是与海岸线平行,这种堆积地貌就是当地人喊的“沙堡子”。由于历史上芦青河和界河屡有改道,在几百年时间里输出了大量泥沙,这就使沿岸的一大片地方形成了泻湖淤填,最后成为沼泽洼地。在整个界河以西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,就有很多这样的沼泽地。这些洼地和岗状起伏的地形镶嵌交错,形成了极其复杂的地貌。由于后来这片沼泽与大海彼此阻隔,呈现封闭状态,所以只有特大的暴风天气海水才有少量倒灌,于是环绕沙堡岛的大致是淡水,里边的鱼类也是混合水类生物。

我用了多半天的时间走完了二十多公里的路程。因为海浪把湿湿的沙土拍实了,又正好赶上退『潮』,整个濡湿的一段细沙海岸与浪印相隔几十米,就像一条筑起的公路,走起来十分便利。眼前逐渐热闹起来,鸥鸟欢叫,远处还出现了一个个小船的影子,接着又听到了轰鸣的机器声。那一片大海显出一片繁忙的景象,海岸上的人来来往往,吆吆喝喝。那些船是一『色』的机帆船,马达轰鸣,喷出的浓烟在海面上形成了一条黑『色』的烟带。我走向一条靠岸的小船问了问,他们说正是从沙堡岛上来的。我打听那个最大的沙堡岛,他们忙得顾不得细说,只伸手胡『乱』指点一下。到处都堆积了海蜇,简直堆成了小山,一岭一岭地码在苇席上,不断有人从这儿把它们拉走。从海岸到沙堡岛那儿已经筑起了一条结结实实的沙路,沙路上面有一层树木枝条铺垫的路面,这样车辆在上面行走就不至于陷下去。

我顺着这条通路一直往前,终于走到那个最大的沙堡岛上。

令人震惊的是,眼下的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——这里的一切与记忆中的竟然大相径庭!往日看到的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屋和搭起来的芦苇棚子全没了,代之而起的是帆布帐篷和一排排工房。到处竖着一个个电视天线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;每一条狗都高大肥胖,它们迎着人狂吠,却没有一个人过来阻拦。我迟疑着不敢往前,远远地看着那些男男女女捣弄海蜇。那些刚刚制成不久的海蜇皮倒在一个个大塑料袋里,又堆成了小山。旁边,新开辟出的货场和停车场上不断有汽车和拖拉机开进来。整个沙堡岛嘈杂得很。这儿哪里还有什么“大婶”和流浪汉?

我走上去向他们敬烟,打听事情,他们随手接过烟叼在嘴里,但就是不愿搭腔。我问一句,他们就被动地答一句,有时干脆装作没听见,手里噼噼啪啪忙着。我觉得这有点像葡萄收获季节里的那种忙碌劲儿。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海蜇一下子涌向海岸。“这里是海蜇加工点吗?”他们摇头:“不,是一个铺子。”其他的就什么也不讲了。后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明白,沿海的这几个沙堡岛到处都住满了捕获海蜇的渔民:近年来发生了一个极其特别的现象,海蜇出现了百年不遇的旺季,它们简直疯『迷』一般向海岸涌来,结果一下子招来这么多发海蜇财的人。那些人从南山和平原、甚至从东北一下子汇拢过来,只一转眼就占据了所有的沙堡岛。每一支队伍都分割了一块海岸,互相不得侵犯。这个最大的沙堡岛是由界河岸边的那些老乡包下来的。

“原来岛上的居民呢?那些流浪汉呢?”我固执地询问。

做活的人被问得有些不耐烦,抬起头来:“你说的是哪朝哪代的事?”

“不久以前,两年还不到呢,那时候我和一个朋友到这儿来过,他们还在……”

一个中年汉子瞥瞥我,一边继续忙活儿,一边用香烟往旁边甩甩,指着一些老太太说:“你问她们去吧,她们来得早。”

我到老太太跟前打听,她们说:“那些人哪,早被当地人赶跑了。那些人哪,都是一些盲流,有的还不知是从哪来的哩,做什么的都有,他们在这里胡捣弄哩,做贼、养汉子,什么胆大的事儿都干,当地人把他们赶跑了,不愿跑的就留下打工。看见那边几个抬海蜇的汉子了?那个穿红袄的就是……”

四个壮汉抬着满满一大筐海蜇,其中的一个壮汉穿了儿童才穿的红花衣服,那衣服小得可怜,衣襟只达到肚脐那儿。当他们放下海蜇歇息时,我就走了过去。我问那个汉子:岛上原来的居民哪去了?知不知道有个叫“大婶”的女人?他嘻嘻笑了:“谁不知道‘大婶’?俺原来的头儿。”“她哪去了?”他瞥瞥旁边的人,好像有点害怕:“到天边去哩,俺嫌路远,没跟上。”

他告诉,和他一块儿留下的打工者还有十几个,大多数人都跑了,跟上“大婶”跑了。

我明白了,这个最早由“大婶”他们开拓出来的一块土地,如今已经易手了。这里出现了百年不遇的海蜇旺季,贪财如命的当地人就如狼似虎地扑上了岛子。“大婶”一帮本来就是一些在大地上飞来飞去的人,没有故园……我回想着当年的沙堡岛,还记得起“大婶”他们在蒲苇间割出的一道道规整的通路、一个个菜畦、用蒲苇做成栅栏的院落。那些土屋和草棚显得既安静又整齐,是一种安谧的、有条不紊的生活……

一个脸上有着红斑的、特别高大的人抬起碗口粗的胳膊挥动着,不断地斥骂着那些抬海蜇的人。他显然是个首领。骂了一会儿,又咋呼着向海岸驾船的那些人走去。他一个人在海岸上来来往往,所有的人都不敢正眼看他。有一个人在这吆喝声里抖了一下,结果手指被割破了,鲜血立刻染红了海蜇……

入夜了,一个角落里响起了引擎声。原来这里靠自己发电,工人们要连夜赶制海蜇皮。通向海岸的那条沙路和海岸,到处都扯上了大功率的灯泡,整个沙堡岛竟然亮如白昼。这片吵吵嚷嚷的声浪伴着『潮』涌,一直到了午夜两点还没有停歇。有个工人说:这是百年不遇的大丰收,他们一天捕获的海蜇可以卖两万元,昨天一天的收入已达到两万五千元。他说从老辈起没遇到这样的现象:“怪哩,都说怪哩,海蜇都涌到这个地方来了……”

我也觉得奇怪。因为往年在夏末秋初收获海蜇的季节,人们一个夏天里最多也只能捕获几十只。沙堡岛这个地方是盛产海蜇的地方,可是像眼前这种盛况真是百年不遇。这一定是因为海流变暖,或者地磁变化等等难以预料的自然现象造成的,未必就是一个吉兆。我听老人们讲过,有一年海边上突然收获了大量的青鱼:那些青鱼越涌越多,到后来简直用不着使网去捞,把竹篓伸进海里盛就行了。它们像米饭一样浓稠,一条挤一条地浮起一层。那种情况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星期——青鱼多得成灾,海滩上到处是臭烘烘的青鱼,人们的食物全是青鱼,田里的肥料也是青鱼。吃不了的青鱼晒鱼干、腌渍起来,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……转过年来,平原上发生了罕见的大风暴和水灾,第三年上又发生了早灾,饿死的人数也数不清,就像当年堆起的青鱼……

眼下能否算得一场灾难的征兆,我不知道,但它实在是太反常了。那些海蜇简直是没头没脑地来送死,到后来小船干脆就不往大海深处去了,因为它们像一个个巨伞一样在水中漂游,一只接一只地往岸上汇集,工人们只需用一柄抓钩把它们拖上海岸——后面还是源源不断,源源不断……

每天人们都忙到午夜两点,海蜇还在不断地往上涌。天还没有亮,那个脸上长红斑的海上把头就在喊:“你他妈的还睡,你他妈的不到海边上去看看!”

大家搓着眼睛,没头没脑地往海上跑。到了海边一看,先登岸的海蜇被后来的海蜇给压在了下边,海浪继续噗噗地往上推涌着死海蜇,还不断有活着的海蜇卷上来。这种一心赴死的海上生物堆积了足有一米高,再后来大量蜂拥而上的海蜇简直引不起工人们的一点欲望,大家再也没有了兴趣和好心情了。它带来的是双倍的疲劳,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。这里的海蜇给人带来了恐惧,也带来了灾难。他们开始仇视它们。

脸上有红斑的那个家伙把工钱给他们增加了一倍。可是他们还是支持不住,白天拿刀的手老要打抖,受伤的越来越多。那些用一面大扣眼网到海里兜海蜇的机帆船锚在岸上,用绞轮往上绞网。结果有人在绞轮上给截掉了胳膊。那惨不忍睹的情景啊,让人谈虎『色』变——那个人的喊声震天响,他用力地挣掉了连接断臂的一块皮肉,跳着喊着,一头扎到了海水里……

从“大婶”时代留下来的那几个流浪汉,住处离这片新搭起的简易工棚很远。原来他们不习惯住在这样的地方,仍然待在用蒲草搭成的那种茅屋中。他们在那里尽可能地保持了原来的习俗。我找到他们时,他们有点害怕——过去所表现出的那种野『性』和悠然自得的样子全然不见。但我确信他们是留下来的土着。我问他们在这个岛上住了多长时间?有的说五年,有的说七年。来岛上最早的人告诉:他一来这儿就记得有个大闺女,后来就是大伙儿喊的那个“大婶”。说起“大婶”和那时的日子,大家都一阵神往。看得出,他们至今怀念那一段岁月。“那时候哟,”那个穿短小红袄的汉子说,“俺从来用不着发疯似的做活。‘大婶’说了,够吃的算哩,天一黑俺就睡觉,大伙儿和和气气,有酒一起喝,有好吃物往一块儿凑。无论多大的年纪,都是‘大婶’怀里的娃儿哩。‘大婶’对俺多好,从来没把俺当外人,不论来早来晚,只要入了岛就是一家子,吃不愁穿不愁,就是想女人哩。‘大婶’说:‘一个一个都给我把『毛』病收起来,慢慢候哩!’咱候了一年又一年,这岛上一年里也来仨俩女人,有的是老太太,有的是十几岁的小女娃。俺几个见了就举着抓钩往外冲,说:‘抢啊……’大婶就伸手吓唬俺。这些女人在岛上做菜洗衣,缝缝补补,看上谁跟谁哩……”

另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听着,突然呜呜地哭起来。我去劝阻他,旁边的都说:“让他哭吧,哭吧,哭哭好受哩。他是想那一帮子人,过去那班耍友哩。”许久以前,沙堡岛上的人朝夕相处,谁什么脾『性』都知道,有的已经是十几年的交情了——大伙儿走时他们没有跟上,这会儿后悔得要死。

我问:“为什么不去找‘大婶’的人?”

“哪里找去?他们走了两年多了,沿着大海滩往西,往南,兴许进了山哩。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就不会停歇。那一帮子端着锅子扯着娃儿,抱着鸡领着狗,一路『摸』索着往前走哩,再说俺这伙也没脸见‘大婶’哩……”

我问怎么?

“怎么?那时‘大婶’劝俺,说走吧走吧,这个窝废了。俺怎么也不听,舍不得这儿。咱也寻思,反正都是做活吃饭,当地人又能把咱怎么样?谁知道如今悔也晚了。”

我让他们好好想想——有没有一个红脸的高个子,一个酿酒师,头发有些鬈的人到这儿来过?

他们回忆着,说红脸白脸的人都来过,“俺这里什么人都收留,连盗贼也收留哩。”

我无可奈何,摇着头听下去。

“新来那些手不老实的人,到了半夜就要爬起来,『摸』『摸』索索想弄些东西。后来他们也就改了这『毛』病。俺这里有什么可偷的?连盛粮食的缸都是泥捏的,到后来他们看实在没东西可偷,就住下来,老老实实过起日子来了。可也有的一下子戒不掉,手老要发痒,不过偷之前就跟咱讲好,说俺这手老要痒哩,到时候俺『摸』来了你的什么你再取走——丑话说在前边啊,生气恼人可不行啊!就这样,一个人偷走了俺的一条裤衩,还有一顶帽子,天亮了俺再拿回来……东西倒来换去也怪有趣。”

我笑了。

“还有一个要饭的,是从南边山地来的,他们那里遭了灾,就领着一家三口到俺岛上来。他有个手艺,会剃头,‘大婶’就让他开了一个剃头铺,全岛上的人都让他给剃成了光头。他想给‘大婶’也剃个光头,‘大婶’不依。俺这儿还来了个接生婆,来得怪巧,因为‘大婶’肚子又大了。那年春天‘大婶’生了个男娃,起名叫‘春狗儿’。还有一个女人是个生娃的好手,她一口气生了六个娃,她们那地方的人要捉她,她就在一个月黑头跑出来,一口气闯到了咱这岛上。她身边就领着六个娃,一个比一个矮,一个比一个瘦,一个比一个眼睛大。‘大婶’对她说:‘女人不生娃,闲着又做啥?今后在咱这岛上,你就敞开怀儿生。’那个女人听了‘大婶’的话,像吃了定心丸,不到半年,又生下了一个男娃,让‘大婶’给他取了个名字,叫‘老七’。岛上人烟越来越旺,房子不够住了,‘大婶’就领俺盖草屋。一口气盖了二十幢,一家子接一家子住进去。家家都养了狗猫,到了黑夜你听吧,狗也叫,猫也闹,小孩子哇哇哭,老头子又抽烟又咳嗽,老婆婆就数叨过去的事儿,眼泪鼻涕一大把。人老啦,就爱想过去的事。老婆婆哭的是她过世的男人……”

说起那个脸上有红斑的人,他们都不住声地骂,说那个混账家伙心狠手辣,这时候腰里最少也有千儿八百万了。一个秋天过去,他一准再弄个几百万。在他手下打工的人,他给的工钱也不一样。从南山里来的人是一个价,当地人是一个价。岛上留下来的这些人最不值钱,工钱还没有当地人的一半,还给他们起了个外号,叫“沙猪”。

正在说话的当口,突然外面传来猛烈的争吵声。穿小红袄的汉子一下跳起来说:“了不得哩,打起来啦,打起来啦,又打起来啦!”

说着就往外跑。

我问刚要一步跨出门去的汉子:“谁打起来啦?”

“那是另一个岛上来抢海蜇的。走啊,看看去。”

我随他跑出去。

这时候外面早熄了灯,那些拥出去的人都点了松树明子。大家吵叫着往海边上跑。有个粗粗的嗓门——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脸上长红斑的老大。他在催促人们快抄家伙,说:“这些狗娘养的,这可不是第一回了。”

原来,后半夜沙堡岛上的人睡得沉沉时,有人就乘船划一个弧线,从海上偷袭过来。这边的人有个提防,就趴在海岸上等着他们上钩。这个夜晚,脸上有红斑的老大布置好了人马,把所有的狗都集中在一个地方。大约是午夜三点,那些偷袭的人上岸了。他们把积在海滩上的那些鲜海蜇抢劫一空,伏在海滩上的人正想动手,但没有听到暗号。那些上岸的人贪心不足,一不做二不休,想深入到岛的深部,干脆把码在货场上的那些海蜇制成品也给掠走。谁知他们刚入了棚子中间,就听到一声吆喝,接着岛上人点着火把全拥出来了。那些偷袭者迅速往海上撤,想不到那条沙土路已经被堵截了。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厮杀,对于他们而言也只好拼死一搏。他们掏出了刀子,挥舞着船桨,噼噼啪啪地干起来。

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扬起一块洗衣板,啪的一声盖在了一个人的头顶上。那个人摇晃了一下就倒下去,鲜血从鼻子眼睛旁边流出来。没一个人去管他。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三十多岁的女人,好像也是跟了这伙人闯到岛上来的——她疯了一般伸手抓挠着,挨上谁就狠狠地咬谁一口。有人用脚踢她,有人用一根套绳往她身上抛,可不知怎么总也套不中。就在这时候,火把下钻出了那个脸上有红斑的家伙。他吆喝一声伸出脚来,照着那个女人的小腹就是一脚,女人随之“哎哟”一声栽在了沙滩上。旁边的一个汉子过来救女人,又被脸上有红斑的老大用膀子撞倒。由于偷袭海滩的那一帮人寡不敌众,他们开始一块儿嚷起了软话。

老大喊着:“不依,『奶』『奶』,一个一个收拾……”

接着就听见了噼噼啪啪的打斗声和刺啦刺啦勒绳子的声音。一会儿,十几个人全被绑了起来。老大把他们拴在木头柱子上,点亮了火把,一个一个在他们脸前晃动。那个女人不停地咒骂,有人上去扇她的耳光,然后手『插』在衣领那儿猛地一拽,衣服就破了,『露』出了两个『乳』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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