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府的三爷,名叫宋悦,年近三十,并没有在外面当差,也未领受荫官,平日帮着家中打理一些庶务,宋府公中的田产、庄园、铺面、房舍等等,都是他在负责。
这一次是去江南一带的铺子做定期盘账,并顺带买一些南货回来,放在京城的铺子里经营。每年都要走一两趟,路途和地头都熟悉,只是辛苦一些。
今年因为宋恒要在冬月成婚,他才提前赶回,不然通常是盘桓到腊月才归京的。
进京去生意上跟几个大掌柜简单交账,让底下人自去运河码头上收货验货,他自己则带着家仆先回府来,给老母亲请安问好。
宋悦坐的马车一进角门,就有自家院子里的仆人匆匆赶上来报信,附耳低声说:“……咱们夫人在老夫人院子里跪着呢!”
宋悦吃了一惊,“可是她触怒了老夫人?”
又暗想母亲平日最是慈祥的,连家里奴仆都不会轻易训斥,怎么这次会让媳妇罚跪?莫非是自家媳妇犯了了不得的大错?
仆人就把姜家出了事,三夫人哭求援手未果,这才出下策日日去跪宋老夫人院子的事简述一遍。
宋悦不由顿足:“她太着急了些!须知母亲最是吃软不吃硬的,她这样跪着等同威逼,母亲怎么会理她?恐怕是此时已经恼了她很久。”
外头衣服也没来得及换,宋悦便风尘仆仆进了宋老夫人的院子。
看见媳妇在院中跪着,以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向他,他也没有上前搭话,顺着回廊一直进了屋。
“给母亲请安!儿子多日未在跟前伺候,母亲一切可安好?这次在南边得了几件稀罕玩意儿,回头卸了车就给您送过来。”
宋老夫人见着儿子,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,心疼儿子出门一趟又瘦了,让他坐下来先喝口热茶暖和暖和身子,又指挥着丫鬟们上茶点小食。
郭氏上前跟宋悦彼此叔嫂见过礼,郭氏就退到了老夫人身边,笑呵呵地站着,不像平日那般大说大笑。
老夫人问起这一趟出行的过程,天气好不好,路上安不安全,都在哪里吃哪里住,宋悦笑着一一作答。
“……别的都还好,只是回来经过河阳的时候地面不甚太平,闻听有两个城镇被乱匪占了,到处是逃难的人,又不知道往哪里逃,乱哄哄如同无头苍蝇一般。儿子先让人提前探了路,知道那边不能交通了,于是改道绕去东面,看看距离海边留城不远,就去那里绕了一遭,还顺便办了一些货物。这样就耽搁了时间,不然,前几日四弟的订婚宴是能赶上的。”
宋老夫人提着心听,听到后头知道儿子平安无事,这才松了一口气:“前些日子就听说河阳那边情况不好,我还担心你路上有什么闪失,你四弟手底下有人在那边,回来报说你并没有路过河阳,我这才略微放心。可你改路也该通知家里一声,突然断了消息,倒让人不安。”
原来宋悦出门时,通常隔几日就会通过当地驿站往家里头送信,报告行踪和平安,后来宋恒手底下人多了,也会派几个跟着他,一面保护安全,一面随时跟京中沟通。但这回因为河阳地界太乱,官府的驿站都被冲击了,南北断了通信,就连宋恒的人来回报信也需要时日的,宋悦临时改道,消息就没有传回家里来。宋悦跟母亲告罪:“都是儿子的不是,让娘担心了。”
宋老夫人让他赶紧起来:“平安回来就好,别的不用多说。你身子暖和过来了?那就回屋去盥洗一番,换了干净衣服歇一会,等我这里摆晚饭的时候再叫你。要是你实在乏累,晚饭也不用过来,让人给你送屋里去吃。”
宋悦笑道:“当然是要来伺候母亲吃饭的,儿子再累也不能失了孝道!”
“孝道不孝道,不是挂在嘴边上说的,也不在于这一两顿饭。你知道我向来不讲究这些,一切随你心意做就是了。”
“都是娘心疼儿子们。”
宋悦行个礼,躬身退出。
出了屋门,三夫人姜氏却还在原地跪着,并没有动窝。
见宋悦出来,姜氏满眼渴求,期待着宋悦能上前跟她说句话,最好能带来好消息,比如宋老夫人答应了帮助姜家什么的。
可是,宋悦还是没有上前,径直走出了院子。
姜氏眼中一片萧瑟。
宋悦回房换了衣服,梳洗完毕,还没见到妻子回来,不由暗道她蠢笨。
只好亲自吩咐人,让派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去叫三夫人回来。
姜氏早就跪麻了腿,半跌半坐地待在原地,却是不肯走。
“回去告诉三爷,若是他不能帮我求告,求得老夫人发一发善心的话,我不会回去的。”
宋悦听了下人回报,眉头深深皱起。
这个媳妇,真是不知变通!
又派了两回人过去,姜氏依旧是不肯挪窝。宋悦也没办法,又不能大张旗鼓亲自去母亲院子里拽媳妇,现在是姜氏一个人不懂事,若是他也掺合进去,那就是两个人不懂事了。
捱到了晚饭时分,人报老夫人那边摆饭了,宋悦连忙赶过去。
此时已经掌灯了,屋檐下,廊下,处处挂着六角花卉彤纱灯,照得冬青树丛别有风致。
姜氏就跪在一丛冬青树旁边,又冷又饿浑身又僵,再一次眼巴巴望着丈夫从附近路过。
提着食盒的婆子们陆续伺候到廊下,有丫鬟们接了盒子进门,厅堂里灯火通明,隐约听见几声笑语。
姜氏能听见丈夫伺候奉承老夫人的声音。
她感到凄凉,想到别人一家欢乐,自己终究是被排除在外的。可怜自己多年来为宋家生儿育女,伺候丈夫,孝顺婆婆,到头来遇到事情,却原来还是没有人帮自己的。
姜家本来就是宋家的麾下将官,等同于仆役奴才一样的存在,宋家人又何尝把她放在眼里了?
她在宋家,竟还不如那整日钻在钱眼儿里,半个商贾出身的二夫人郭氏!
大夫人林氏为夫守孝,说出去有节有义,她比不得也不敢比。但凭什么就比不得那郭氏呢?等着过些天顾心进了门,看样子她连顾心都比不起了。
姜氏在越来越暗的夜色里,呜呜咽咽,无声掩面而泣。
屋子里,宋悦陪着老夫人用饭。
因为姜氏在这里,府里其他人都找借口避嫌,不来看姜氏的尴尬,饭时都在自己院子解决了。只有宋悦在跟前,母子俩也不拘礼,说说笑笑吃完了一顿饭。
又陪着母亲饮过一会茶,宋悦见老夫人心情不错,就试探着提起姜氏。
“……她是个糊涂人,儿子不在跟前,一时管束不到,让她做了这种傻事。母亲别烦恼,这些天多累您宽宥她,一会我就把她带回去好好管教,明天让她来给母亲敬茶赔罪。”
宋老夫人端着茶碗笑笑:“你在外头学些应酬的话,到我跟前也越来越客气了。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,说什么宽宥,说什么赔罪,犯得上吗?”
“娘,的确是我这媳妇不懂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