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拂漫,清袭暗香。
沈念卿每日只在山坡停留,一步未曾下山,总感觉山风一日寒过一日,初时夜晚清冷若无物,与白日温差极大,到了后面,竟无二般异向。这一日,他昂立山坡,察觉南风渐弱,忽得从北方吹来一阵大风,鼻翼中便即闻见一股奇异清香,似幽似淡,泌入肺腑,大是畅爽。心下暗想:“难道竟是梅香么?想不到我在这山坡之上,也渡过一月有余了。”想起这一月来,从不曾听见思妹的声音,不禁又急又闷,何况那位前辈也从不出现。他默立片时,当即坐下,暗运内功,压下急躁。
在他后面山坡之下,正有一道身形秀立,此人便是霍思。一月来,她每日总要来瞧一瞧。晴日里尚觉安好,遇着刮风下雨,眼见得沈念卿浑身湿透,背影孤凄,心头愈发浑然不是滋味,恨不能冲上去拥住他。但她念起前辈之言,才勉强忍住。怔望了好一会,才幽幽转身,拐过一处弯道,又走了约莫十来丈,到了一处山洞之外。昂首所见,那洞顶上方似邪似魅的刻着两个字‘孤绝’。霍思直走到山洞外,恭恭敬敬道:“师父。”过了片刻,山洞内有人轻应了一声,说道:“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了,那小娃娃的眼睛该是好了。去罢。”
霍思闻言大喜,暗道:“念卿哥哥的眼睛好了么?总算他可以望见我了。”忍不住要转身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,眼中瞥见那只黑狸从山洞纵跳而出,扑到她怀里,呜咽一声,似极为喜欢。霍思笑道:“咱们一起去看看念卿哥哥罢。”却听得那黑狸呜咽一声,远远跳开。霍思身子一怔,呆在那里,神情极是低落。
便在这时,山洞内传出声音:“好徒儿,你且进来,为师有话要说。”霍思应了一声,走进了山洞。外面瞧时,只觉这山洞极是低矮,方一踏进,便知内中别有洞天。霍思顺着一条小道折行,走了十来丈,眼前豁然开朗,只见一方天地,倒石嶙峋,奇异独特。耳中犹闻得嘀嗒水声,极是清扬。
霍思低首迈步,穿石越壑,到了一处平坦之地才顿住。举目前往,只见前方一丈处坐立一人。洞顶处有一道亮光倾泻下来,映得那人白发苍苍,满面风霜之色,正是那位前辈。他招了招手,说道:“那小娃娃双目复明,过不多久,总会下山远去。当时作别之际,你便将这块信物将给他,为师还有一番话,要你转告于他。”霍思身子一颤,想起不能陪他一齐出山,心中说不出的难过。走上前去,将师父的一番话记在脑中。
过了片刻,霍思才转身出了山洞,眼望一方天际,似飘似幻。念及一月前的那天,犹似如坠梦里,难以相信。原来那****给前辈带走,回望中见得沈念卿唇间鲜血,满面懊悔,自己又口不能言,登时难过簌簌流泪。那前辈一直将她带到山洞外,这才伸手点开穴道。霍思虽不明白前辈何意,又一心挂念沈念卿,当即转身飞奔,却听得身后前辈轻叹一声,立时顿住。回身问道:“老前辈,你为甚么要骗念卿哥哥,说我摔伤了?”那前辈道:“小丫头,你是否想救他一命?”
霍思听得一呆,不明白他语中何意。可是转念想到前辈武功奇高,何况念卿哥哥确是性命难长,不由问道:“老前辈,念卿哥哥的寒毒,当真有救么?”便见他点一点头,沉吟道:“寒掌之毒,历来无解。但武林传闻中的洛图奇书,或能救他一命。传闻此书乃是一门内功心法,练到极致,便是炉火纯青、登峰造极的境界。到时他可用内力自行化解也说不定。”霍思大喜道:“前辈,念卿哥哥也是这般说,他说洛图经极为厉害,若能寻到,必能化解寒毒。”那前辈眉头一挑,模样温和一些,跟着道:“那洛图经给许少通夺得,到时那小子必要下山,远赴西域。你又如何?”
霍思转哭为笑,面上虽挂着泪痕,也难以掩盖神驰之色,昂首笑道:“到时我要跟着念卿哥哥,陪他一起去寻洛图经。”那前辈摇头轻叹:“小丫头,老夫方才之言,你没听明白么?”霍思面容登时一僵,想到前辈先前所言,心想我自然想救念卿哥哥一命,便即微笑道:“老前辈,念卿哥哥自小待我很好,我自想要救他一命。到时我定要寻到那洛图经,化解他的寒毒。”
那前辈微笑道:“他若孤身独行,寻到洛图经已有五成机会,可是你若陪他一同,只怕他找上一百年,也闻不得半点风声。”见她极是疑惑,又说道:“老夫问你,他身负九幽神功,凭他目前功力,已可在江湖里走一遭。可是你娇弱不堪,又身无绝学。到时他带着你已是缚手缚脚,如何放得开寻那洛图经?倘若撞见坏人,他必定先顾及你的安危,此番一来,先已自顾不暇。别说能否保你周全,便是他自己,也不一定能活命。”
他话中语意犹是明显,霍思又如何听不出,这一番话只说的她呆立不动,宛若脑中陡降天噩,说不出话来。那前辈转身背对,悠悠道:“老夫大限将至,一身绝学便付之东流,化为一撮黄土。小丫头,你若想要害他,即可转身寻他,待他双目复明,你二人便可下山。你若想救他一命,老夫也有一个法子帮你,亦是为了老夫自己。你若想通了,便到山洞里来寻老夫罢。”说罢,负手进了山洞。
……
霍思想到这里,轻声叹息,心道:“我已拜前辈为师,实不该多念。何况师父曾说,等我武功大成,更能下山相助念卿哥哥。”虽不知需多久时光,既心中有了期盼,总聊胜于无。迈开步子走了出去。
沈念卿在山坡坐立片刻,鼻翼中只觉梅香暗送,极是清雅淡醇,不由遐想:“时值腊月,漫山梅花,当真好一处风景所在,若我老时也能常居此处,那该多好。”过了片刻,耳中传进一阵呜咽之声,心念大动,欢喜道:“狸兄,你来啦。”这只黑狸陪伴他一月有余,只在前三日才悄然离开。只是每日仍送野果喂他。朝夕相处的日子里,早已有了深厚情谊,不由心想:“禽物亦有情,为甚么人却诸多尔虞我诈?”
那只黑狸跳到他怀里,伸出舌头在他双目上一舔。沈念卿奇道:“狸兄,你这是甚么意思?”那黑狸低呜一声,仍是在双目上舔了一回。沈念卿知晓它极通人性,决不会无缘无故如此。当即迈开两步,暗道:“这一月多以来,狸兄除了替我送野果,便是嬉闹也未曾这般,倒像是暗示甚么?”想到这里,突然身子一颤,喜道:“狸兄,你是指……我的眼伤好了么?”那黑狸呜咽一声,便即不动。
沈念卿点一点头,兴奋发颤,随即放下黑狸,约莫往左面行了数丈,正前方便有一处寒潭,纵身一跃扎了潭中。那潭水极为阴寒,却常年不冻。沈念卿在水中畅游,先将双目上的药膏慢慢洗净,待得双目清爽时,这才缓缓睁开眼睛,但见寒潭外面,那只黑狸卧立下来,后面跟着便是一处灌木。仰首向天,更可见金光熠熠,衬着无暇的白云。他眼瞎了一个多月,终于得以再次瞧清,便似胸中一股极深晦气尽数消去,心胸陡然开朗,满面笑容,忍不住惊鸿长啸,在水中翻了两转。这才尽数洗去了身上的尘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