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说了很多,很多很多,把我能想起来的和想不起来的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去。
从清晨到日落。
就像祈祷,就像求神拜佛,我觉得…像他这样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一定能理解我在说什么。尽管我自己都觉得,我讲述出的故事完全就是一篇猴子乱敲打字机砸出来的抽象巨作。
有些记忆,或者说有些经历就像试卷上的填空下划线,那处空无一物的段落中本该排列着清晰的文字,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。
它们…不存在于“这边”,而这边的许多东西也不存在于“那边”。
我无法理解,平行宇宙?时间回溯?或者仅仅只是一道真实得让人发疯的幻境?
爷爷坐在桌子对面安静地听着,不时咧嘴笑上两声。杨家最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,一个坚强到足以扛起一切的大家长。
“我想不起来他是谁了,可我又不觉得那是一场梦。”雪隐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两只手掌:“都太鲜活了,两边都是。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强行割走了某种…原本并不存在的肢体?”
“可能两边都是真实,区别只在于你此时身处何方,任何事物都有意义。”杨守心瞧了瞧茶缸中冷却渐干的蔫巴茶叶:
“你提到了穗凌钟家对吧?他们的孩子是叫钟水镜么?呵呵…”
“他怎么了?”雪隐抬起头来眨了眨眼。
“穗凌钟家并不存在。”杨守心偏头望向窗外地平处的如血残阳:“奔赴云响的前一年,我亲手杀死了钟勉和他的夫人,风来钟氏由此绝后…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穗凌钟家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雪隐不解问道。
“云响州动乱在即,风来州的王权统一运动又进行到了关键时刻,而钟家本就是主上教会渗透北地与散碎民间组织的明面代表…我当时的身份相当适合处理这些烂事。”杨守心摇了摇头:
“那个时代,我们在哪哪就太平,我们一走,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。既然理想无用,那便留下些不可动摇的制度吧…这就是我们当时所想,也是我们唯一能够实际做到的事情。”
“我以为您是个英雄…”雪隐闭目道。
“我也以为我是个英雄。”杨守心无奈道:“如果我有得选,那我一定会去到你说的“那一边”,去看看那个叫钟水镜的孩子。”
杨雪隐垂头沉默许久,胸中阴郁难抒。
“所以…于你梦中,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这群大宝贝陷入分裂,还同意了那个不存在的孙子去跟驴日的插芊山混在一起?”一提到这事,温和慈祥的糟老头马上又显出了当年的江湖气:
“说真的,默许家族分裂这事我确实能干得出来,毕竟我自己就搞过分家。但…插芊山?除非我死了,死得透透的,完全回不了魂…”
“您确实死了,而且…似乎也没留下什么能传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。”雪隐摁着太阳穴十分痛苦地回忆着:
“而且,那个…孙子,他在离家之前确实把您的坟头给…炸平了?用的是…唔…”
杨守心也不知道这时候是该哭还是该笑了,“那孙子”够劲儿是真够劲儿,但这事要是落到自己头上可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。
“好吧,如果“那边”的孩子都不怎么了解我们的犯罪履历…”杨守心苦笑一声:“那就说明你“记忆”中的世界远要比这边美好得多。”
“不,烂透了,到处都是割裂,战争。杀戮与悲痛充斥着五州四海,野蛮与不平等则堂而皇之地成为了世界的主旋律…”雪隐十分痛苦地抬起双手抱紧脑袋,断续言语间既有强挖回忆之痛,又有无能为力之苦:
“最关键的是…你们没能成功阻止天逝,只是拖延了它降临的时机。现在,它来了,比原本更强大更迅猛,一切都要毁灭了…”
“但你们仍在与之对抗。”杨守心掌搭桌面柔和微笑道:“你们仍在拼尽全力对抗这些恶心到极点的事物,而这份斗志必将生生不息,在有限的渺小世界中化作无限的永恒。”
“我们…”雪隐苦思许久方才颤声说道:“我们根本无法与之对抗,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祂出世,看着祂启程,看着祂将一切引向终结…我们的抗争简直就是一场笑话,一场连自我安慰都算不上的滑稽表演。”
仔细想来,该怎么去对抗“祂”呢?
我们一直在追赶,一直在战斗,一直在不断深入真相。一切似乎都与祂相关,但这一切的一切却都根本就没有触及到祂的边角…
祂依旧在走着自己的路,做着自己的事。
一如太初伊始。
一如宗教经籍中早已预示的终末。
我们,我…在为了什么而战呢?
“所以你们失败了,然后便被送到了这边。”杨守心轻轻点头:“或者说虽然还没到彻底定论失败的时候,不过“他”已经将你们搬来了。”
雪隐眼角一跳。
“如果他真是我的孙子,我相信他一定会干出类似的事情。”杨守心叹了口气:“将所有闲杂人等推向远方,独自面对一切。既不过问他人的想法,也不去寻求他人的帮助…”
“您是说,他…”雪隐紧闭双眼晃了晃脑袋:“他将我们送到了这里,这处无须面对毁灭的世界,但他自己却留在了…”
“很好理解,条理也通顺。”杨守心摊手道:“你也说了,他们想再造一个我出来…虽然我不太能理解这不知是哪个弱智想出来的馊主意…”
“要我说,他们已经成功了。”他颇为无奈地继续解释道:“无论我的第五个孙子是个怎样的人,他都干出了“杨守心”会干的事情。若凡事只看结果,那么他们确实已经成功了。”
“可是,为什么呢?”雪隐皱眉嘟囔道:“他不是什么爱逞英雄的滥好人,而且他也跟我们一样无力…他不该,也没有理由啊!”
猛然抬头,雪隐焦急环视屋内。
“不应该啊,他做不到的!离了我他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好,对了,就是这里…”他慌张叫喊着指向房间角落:
“他每次都会把脏兮兮的衣服随手丢到这里,都是我替他拿到浣衣室去的!他还跟我说过家里有会自己偷捡脏衣服的小妖精呢…就是这样一个又邋遢又丢人的家伙,他怎么可能…”
“他做不到的,他从来都没离开过我,我必须得去帮他!”雪隐噌的一下站起身子,鼻血就跟开了泵的水管一样噗呲一下喷了出来…
思考是有代价的,尤其是在思考那些不该被思考的东西的时候。人的大脑有一套非常精妙的自我保护机制,你若非要跟它顶牛,那最后倒霉的会是谁?能是我么?
杨守心眨巴着眼睛愣了一下,眼见着雪隐又像根面条似的软软栽了回去,这才苦笑一声拿起手边的纸卷凑了过去。
“我不会说什么“冷静一点”或者“你先别急”之类的清淡台词。其实我一直都挺好奇的,抓小偷的时候人们总会大喊“别跑!”对吧?”抽出胳膊长的一大坨纸巾叠成方片,杨守心扶起雪隐的脑袋替他擦去面上血污:
“还有打架的时候的那句“受死吧”,去街角小摊买煎饼时对老板说的“少放点香菜”…抛出这些话的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?你喊了,对方难不成还真会听你的么?”
揉揉揉…杨老爷子手上的动作看起来相当粗暴,但微微发懵的雪隐几乎都没感觉到有东西在搓自己的脸。
“我这一生中只祈祷过两次,就是求神拜佛跪求各路神仙保佑的那种…”杨守心一边将干净的纸巾团成小块塞进宝贝孙子的鼻孔里,一边故意用老头子特有的拖沓语气念叨着:
“第一次是我出道前头一回跟人生死搏杀,危急关头。当时我在心里把曾经听说过的各路神仙全都拜了一遍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祈求着不要让对方手里的大刀砍下来…呵,那段日子还是挺激情澎湃的,如今想来,我倒是要谢谢那人了。”
“他砍下来了么?”雪隐两个鼻孔都被严实塞住,只能用鼓鼓囊囊的疲惫声音问道。
“忘了,截至今日我光是一对一交过手的人都能从城门口排到悦河边上了…英雄豪杰实在太多,我哪有多余的心思去记那群臭鱼烂虾?”杨守心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哈哈:
“第二次是为了我的孩子,不是你爹,是为了你们。你年纪也不小了,自然知晓血脉一道关联紧密,娃娃都是越来越像爹娘的…”
“我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性子,所以就只生了登明这一个儿子…生多了肯定得打起来。”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:
“我当时跟你奶奶去逛送子观音庙的时候偷偷许了个愿:只生一个好。结果你爹他…哎,他的女人缘实在是太足了,而且你奶奶又对两位儿媳中意得很…我是拗不过她的。”
“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,就是你大哥,我乐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。到了第二个崽子呱呱落地,我一看他那对凌厉眉眼就知道:完了,要坏菜了…生到第三个时我已经麻木了,不过一看是个女孩儿,心里又轻松了不少。”
“接着就是你了,你还记得么?那时候你的小脸蛋儿皱巴巴的,小拳头捏得紧紧,小嘴一撅怎么拍屁股都不肯哭,憋得脖子都开始发紫了…”他十分戏剧性地挑了下眉毛:
“我一看,嚯,这孙子还真是个硬汉啊…然后就伸手弹了一下你的小雀雀,然后你就哇咧痛嚎一声,哭得那叫一个惨啊…把枇杷糖都给吓来了,大伙围着你硬是哄了大半个钟头…”
雪隐眼角一跳,额头黑线滑落。
“您要是见到那人,一定会恨不得反手给他一巴掌的。”下肢一阵幻痛,雪隐幽幽说道:“我听家里人说,他是吹着口哨翘着二郎腿蹦出来的…很符合我对他的想象。”
“不,我不会的。”杨守心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:“哪怕是开玩笑,我也不会伤害你们。我夺走过太多本该出生的孩子的命数了…我一直在想,也许你们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惩罚于我。”
“您是世间最强大的人,也是晴历百年以来最伟大的英雄。”雪隐摇头道:“没人能惩罚您,也没人能审判您,哪怕是连您自己都不行。”
“哼哼…离家的小鹌鹑再归来时已经铺满了一身亮毛,由此看来,云响之旅还真是你赫然化龙的险峻阶梯呢。”杨守心龇了龇牙:
“阿隐,也许那边的我没有机会对你说,但你是我的骄傲,你们都是。”
“我只是有样学样,照葫芦画瓢模仿着那几位天纵英才的哥哥姐…对了,他是我哥。”话说到一半,雪隐忽然蹙眉沉吟道:
“没错,他才是杨四爷,我是第五个孩子。杨四,杨四…唔,明明就快要想起来了…”
“杨赐酩?杨雪吟?”杨守心歪头猜道。
“不,不是…他不是大娘的孩子,与我也是同父异母。他的名字跟我们的路数都不一样,没错…他出生得名的时候应该是没有杨家长老在场的,他不是在风来州出生的!”雪隐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垂头沉思了起来:
“江北杨家应有三位夫人,坟茔确实有三座…三娘好像是,是在我出生之前就…”
“三位夫人!?”杨守心也愣了。
好家伙,登明,你小子…好家伙!
“杨…!”雪隐猛抬起头大喊一声。
杨守心虎躯一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