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在心中描摹多少次,才能将这人的形容画出万分之一。
要练习多少次,才能从千万张废弃的画稿中,寻出这一张最是肖似他的画。
季离忧认出了这幅画,画的主人是六学中四门学生员时嵬,迄今为止六学中最年幼的生员,她是离耳时家家主,是拥有着雨师家最纯粹血统的翁主,是季斐裕的心上人,也是——后来名动天下的敏徽皇后,是即墨子患唯一承认的结发妻子。
季离忧脑中猛地一痛,有关于这个女子过往所有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,耳边全是众人一声一声的“醋醋”。
说来也是奇怪,这些明明和季离忧没有关系,可他只要听见那些声音,就会万分心痛。
情本伤人,奈何人总为情所伤,季离忧只觉得这个女子一生所遭受,叫他难过得想要流泪。
她只是想有朝一日能与心上人相知相守,却被推上后位,为天下之母,后宫之首。
被所爱背叛,被家族背叛,失去所有的记忆,变成傀儡,被高高地摆放在南魏皇宫,成为了最完美的器物。
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,正是季斐裕。
说书人进来的时候,季离忧正坐在榻边喝茶。
说书人觉得这一幕莫名熟悉,他从前在三七茶馆,也是这样笑意吟吟,喝着茶看着他,“坐。”
“有事儿找我?”季离忧放下杯子。
“你说为什么?”说书人反问他,用手指了指他腰间的伤口。
“明日我们便离开此处吧?”说书人蹲在他腰边,查看他的伤势。
季离忧听罢又含了一口茶,将茶杯搁在桌角:“你自己先回去吧,我还有些事想要弄明白。”
说书人静默不语,良久,开口道,“你想知道的,为何不问问我?”
季离忧心中一动,“你可以告诉我,时嵬是谁吗?”
“你非要知道她?”
“她到底和我有着怎样的过去?”
“这天底下,又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呢?”说书人叹息。
“既如此,还请你行个方便,我无意为难你,只是我确实想要知道为何她总是出现在我梦境中,我想知道我到底如何辜负了她。”
“让我考虑考虑。”说书人在他的伤口上犯难。
伤得太久,已经过了一个时辰,再想不留疤痕,便是有些难。
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……
季离忧揉了揉酸痛的肩膀:“你可曾考虑清楚了?”
“嗯。”说罢,便又琢磨起他的伤口,半分没有继续回答季离忧的意思。
季离忧又等了一盏茶,捶了捶酸痛的腿,站起身:“既然你不想告诉我,就等你想清楚了再说罢。”
说书人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,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手心,在季离忧将要走出门,终于出声叫住,“等我们回到伯虑,我就告诉你,只是现在实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机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当然。”
“你抹去我的记忆很简单,我早就知道,如果这一次你还抹去,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。”
说书人还记得自从季斐裕死后,三七茶馆周遭树稀草黄,鲜有花开,他将这个孩子带到三七茶馆的第一日,那条巷子许多荒地上开满了向日葵,黄灿灿的,像是朝阳的光芒,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野花,一片欣欣向荣之像。
他便知道,带这个孩子回去,是正确之举,他需要一个像季斐裕一样的人陪伴他,守护在三七茶馆。
“来时吃过饭了吗?”季离忧问他。
“处理完你的伤,我们一同出去吃些东西。”
差不多一炷香时间过去了,季离忧翻动手臂,不时问他,“还要多久才能好?”
说书人忽然开口,“你小时候,也很容易受伤,伤口难以痊愈。”
季离忧看着伏在他身边为他上药的说书人,却记得不大清楚这些事了。
想起有一次从茶馆后院的树上跌落,流了许多血,伤口数月都没有愈合,是了,是他回来,脸色很不好,将他抱进了房间,在他身上涂抹了什么药膏,后来他才慢慢痊愈,只是后来父亲便看管得严了,不许他再上树。
季离忧尴尬地翻动手腕,手腕上的铃铛作响,略微发了发怔。
他终究是没有说什么,将铃铛捏在手心里,不许铃铛发出声音,不知是谁的心乱了。
解厉从门外往里看,看见季离忧弓着身子,被这人翻弄腰间的伤口,却半分都没有喊痛。
他看了半晌,转过身只当做是没有看见,从第一次在三七茶馆,他便知道此人和公子的关系不一般,亦师亦友。
季离忧停顿片刻,问道,“我问过你,为何要对我这样好?”
说书人缓缓回答:“只是觉得这世间太过孤寂了,冷清寂寥得可怕,尤其是夜幕降临,不见晨光,屋里只隐隐留有暗光,所有人睡去后,街道上一丝生气也没有,我独自走在大街上,忽然很想回一个人类称之为‘家’的地方。好像看见你,就又回到那些和季斐裕嬉笑吵闹的日子,他在世之时,我尚未明白,我原来,是很希望有人陪伴在我身边。”
季离忧听罢,紧紧抿住了唇。
就在下一刻,季离忧把说书人交到他手上把玩的紫轻烟雨,化为了一把剑,正正刺中说书人的心口。
一片竹叶轻飘飘的落在石径之上……
静,静得悄然无声。
这季府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因为说书人已经将这座小屋方才屏蔽在众人眼前。
“痛吗?”季离忧唇角带笑。
说书人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缘由。
他已不再是季离忧,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曾是夫妻的两人此时相顾无言,亲近到彼此都熟悉对方的任何一个习惯,现在只怕是连陌生人都不如了。
说书人除了坦然面对她之外,再也找不到第二条路了。
“郦修宁,真是许久不见了。”说罢,她改口道,“我该叫你什么呢?还是叫你郦修宁吧,你是谁,我从来都不知。”
这是她在跟他打招呼,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问候,却让说书人不知如何接下去了。
他记忆中的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,他脑海中,她永远是明艳可爱的明康公主。
可现在不光是生疏,她还想杀了他。
现在的明康公主平淡而又从容让他不能适应,她再见到他,果然不会再对他手软,他早该想到。
几百年的岁月可以是几世轮回,也可以使一个女子彻底的脱胎换骨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