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书人问他,“去哪里?”
季离忧道,“我去死,被你气成这样,我还不能去寻死了?”
说书人好声好气,“但是你又没赢我,所以你不能离开我,就算是死,也得死在我跟前,我得亲眼看着。”
季离忧捂住耳朵,“我出去走走,反正有这铃铛,我走多远也不算远。”
他走后不久,说书人便对着檐上道,“听了这么久,人都走了,也该下来了吧?”
卫琅翻窗而出,“抱歉,我无意听你们吵架,也无意看你们打架。我本来只是想找他喝酒去。”
他指了指他的肩膀,“你受伤了。”
说书人坐在桌边,低垂眼眸,和方才判若两人,“我不瞎。”
“不是自己可以愈合吗?”
“不能。”他说。
“要不,我用符咒帮你一下,看伤口还不浅。”
“不用白费力,他是用紫轻烟雨伤的我,紫轻烟雨在浣神台浸过百年,已经有了弑神的灵力。”说书人淡然道。
“你刚才没有告诉他,要是他真的用你的剑杀了你,你要他以后怎么原谅自己?”
说书人摇头,“他不会,他永远也不会。”
季离忧缓缓走出门,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。
有两个侍女,提着两盏青纱灯笼,左面的侍女年纪较大,身材较高,垂首作礼道:“是老夫人叫我们来请良公子去……”
到了老夫人那处,桌面上已摆好几碟精致的下酒菜。
他只有行了礼后坐下来,道:“离忧到了。”
侍女将珠帘掀起。
但走出来的却是苒苒,脸色如纸。
“怎么是你?”季离忧道。
苒苒说,是她求了老夫人把他叫过来,要是她去叫他,他肯定不来。
四周沉闷。
下人都走了,只有他和她。
苒苒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根本不知善敬哥哥在青游庵里埋伏了杀手。”
季离忧也只有叹了口气,无话可说。
苒苒继续解释道:“你不相信也没事,但是善敬哥哥他不是故意的。他的出身不低,但是老夫人和夫人总是打压他,从小他听得最多的一个名字,就是你,你何时学会了什么,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良渚,你会的,他一定得学会,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,总怕老夫人瞧不起他,是他们把他逼成了这样。”
季离忧笑了笑,道:“你是不是从来都觉得,他的命是命,我的命一文不值,我要是死在他手下,那也算了却他多年的心魔,是也不是?”
苒苒苦笑道:“我把你当成哥哥,又怎么会不在意你的命,只是善敬哥哥,真的很可怜。”
季离忧沉默了半晌,缓缓道:“难道我不可怜,我学着祖父的样子长大,处处都像他,就连我倾心相待的人也是因为我像他才对我动心,我不卑微?我没有娘亲教养,爹爹又总是中规中矩教我,我就算是摔倒磕破,他也只会让我爬起来,我长这样大,爹爹除了小时候我走路摔跤会抱我,等我学会走路,他再也没有抱过我。我难道不怕孤单?但是爹爹说,我得把祖父的书读完,还得注解,没完没了的文章,总也看不完的书。我不想学剑,但是就因为祖父的剑术很好,我就得学着和他一样。凭什么,我长这么大,就得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中,我没有了真正的我,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。”
苒苒也沉默了半晌,“对不起。”
季离忧忽然大笑道:“你又没有做错什么,为何道歉,该道歉的不是你。”
苒苒缓缓道:“我的确做错了,为了赔罪,我也应该把这给你。”
她慢慢打开了那副画,“这不是我画的,是宫廷里的画师,在她初登后位时绘的丹青。”
季离忧现在自己都很迷茫,根本不想管别人的事了。
他抬头略看了一眼。
心脏在隐隐发疼,却微笑道:“我猜的果然没错。”
“什么?”
季离忧长长吸了口气,道:“那位叫时嵬的女子就是敏徽皇后,也就是你祖母。”
“不可能,我祖母小字芷宁,有苏芷宁,雕题人。”
季离忧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,道,“真是个走不出的怪圈子,一环接一环,一个人也没有落得好。”
苒苒不懂其中内情,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很简单,我和他们一样,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?”
“一个人的真心。”
庆祝季老夫人喜寿那日,老夫人开玩笑说,良儿这孩子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,季离忧听完,面色一僵。
若是不尽快离开,恐怕真的要被困死在良渚城之中了,季离忧心想。
但说书人总是说,在等等。
季离忧收拾了行李,准备自己先启程,但他好像打定了主意让季离忧在良渚多留些时日,季离忧不明白,他到底有多少事要办,难道不能自己办完了,独自一人回伯虑,非要把他拘在良渚等他一起走。
脚步声渐渐近了,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,手里拈着一朵花。
一朵洁白的花,中间的花蕊却是淡蓝色的。
“卫琅?”季离忧诧异,“你怎么来了?”
卫琅慢慢地走过来,将花插在房中的瓶子里。
“这是什么花,蕊竟然是蓝色的?”
卫琅眼睛里带着浓浓的哀伤:“墨脱花。”
季离忧痴痴地看着那朵花:“伯虑好歹是花都,我也见过墨脱花的亲戚,都是黄色的蕊,你这个,我还从未见过。”
“你知道什么,草原上的墨脱花种类可多了去。”
“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季离忧摊摊手。
“那你想不想知道,这花的故事?”
“我喜欢听故事,你说吧。”
“你去过失韦没有?”卫琅问他。
季离忧摇摇头,“打从东胡路过,但从未去过失韦草原。”
卫琅叹了口气,忽然在季离忧对面坐下,道:“若是有机会,你一定要去看看失韦的草原和海子。”
已是夜间,两人秉烛夜谈,浅浅的星光从窗子映入,照在季离忧一尘不染的月白袍子上。
卫琅静静地看着他,就像暗室中看着一点闪动明灭的香火。
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一点星火,但是这星火在他眼中亮如火炬。
卫琅替他占卜时,察觉他像是大漠中的烟火,又像是高山中的白云一样,明明看得一清二楚,可却在触不可及的高岭。
他全心全意地看着季离忧,忽然觉得凌乱的心已不再凌乱,其中仿佛也有种奇异的韵律。
“你怎么不说?”季离忧还等着他说墨脱花的故事,见他半天不说话,盯着他看。
卫琅没有反应过来。
幻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,如果他看见的幻境确实是腾格里的指引,那也是他自己生了心魔,和季离忧没有关系。
如果说季离忧是一幅画,那他便是画中的神品。
卫琅叹息道,“我给你变个戏法?”
“明明说要给我讲故事。”季离忧道。
卫琅随手一指:“你再看看,故事就在那里?”
顺着他的手指,季离忧看见了远处的牛羊,他再低头,遍地是青草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有日头升起。
季离忧立刻怔住。
他摇了摇头,望向窗外,窗外的月光还是清明的。
难道方才只是障眼法?
卫琅笑道,“我给你讲故事,和别人给你讲故事,都不一样,我带你去看。”
慢慢的,有几个骑马的汉子朝这边走来。
现在季离忧甚至连他们脸上每一处皱纹都能看得很清楚,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毛孔正翕张,衣衫跃动。
而他们却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。
“你是在带我看回忆吗?”季离忧望向卫琅。
卫琅疑惑,“你怎么知道,这是一个人的回忆?”
大多数人在这种奇异的情况下,都一定诧异不已。
但季离忧早已见过许多次。